他的颌下如其他男子一样蓄了短髭,身上自然而然便散发着凛冽之意,那是万人阵中,真刀实枪踩着万人性命才磨炼出来的杀意。
阿九端坐在龙椅之上,只觉得下面那凯旋而归的将军,与她记忆中的情郎,一时竟无法重叠。目光触及他颌下的短髭,眉头不由皱了皱。
内官当殿宣读了封赏的圣旨,大燕朝自立朝二百多年,徐宁非是第一个以军功两次封侯之人。受封的不独宁非一人,还有追随他一起征战建功立业的儿郎。受封的男人们莫不是意气风发,人生的荣光在这一日达到了新的巅峰。
下面为首的那个男人行过大礼谢过君恩,抬起头来,那眸中目光,还是阿九熟悉的那般炽热。她这才终于再次将两个人影重叠起来。
宁非目光炽热的注视她良久,才看向她的身侧——兜兜太子穿着大礼服,规规矩矩坐在她的身侧。
阿九顺着宁非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身侧,才发现纵然宁非的面孔变了许多,可是这样一看,还是只一眼就能看出兜兜与他之间的血脉相连。面孔那样的相似,目光那样的神似。
兜兜知道下面那个受封为镇北候的男人就是他的生父。他一直都知道他的存在,母皇也好,老师也好,身边的宫人也好,都会告诉他,提醒他,以免他因为年纪的缘故,把久不相见的父亲给忘了。
怎么会呢?他都已经七岁了!
七岁的兜兜已经很有些太子的样子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活泼爱笑,跟个小大人的日日本着脸,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教导的老师们都夸他沉稳,颇有君子稳健之风。他跟阿九学这话的时候脸上得意一闪而过,倒让阿九觉得好笑,孩子毕竟还是孩子,天性是压抑不住的。
到了兜兜这个年纪,已经不再喜欢跟身边的宫女和女官一起玩了,他甚至理都不理他那两个女伴读,即使她们读书十分努力,功课也很好,脾气性格更是乖巧。可是兜兜就是不爱理睬她们,他觉得自己和她们不是一个国的。
他也不太和他的男伴读一起玩耍了,他觉得他是太子,不能天天想着玩乐,他要好好读书,好好学习治理国家的本领,母皇太辛苦了,他要快快长大替母皇分忧。
但他喜欢看他们玩耍,也喜欢听他们讲宫外的那些事,或是他们家中的那些事。他发现他的“家”里人真少,只有母皇、皇祖母和他三个人。而他的伴读们的家里,都是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叔叔伯伯,堂兄弟姐妹——人又多又热闹。
兜兜很快就发现,每每说起自家的事,他们最常用的开头便是,“有一天,我爹爹——”我爹爹送了我一套亲手雕的木偶,我爹爹带我去城外骑马了,我爹爹给我扎了一个风筝,我爹爹归家给我捎了一箱子的礼物——
兜兜十分羡慕,这个时候他开始意识到,在他的生命里缺少了一个重要的人,那就是他的父亲,会带着他骑马,会给他送礼物的父亲。高大慈祥又无所不能。
他当然也是有父亲的,但他的父亲出征在外,在为母皇和他开疆拓土,他已经去了好几年了。
兜兜以前没有这种感觉,以前他觉得他有母皇就好,他的母皇威严尊贵,无所不能,所有人都匍匐在母皇的脚下。
可是现在他就开始羡慕了,羡慕爹爹陪在身边的伴读,他开始渴望父亲能在身边,他渴望与成年男子多相处,体会父亲的感觉。
可宫里他能经常接触到的成年男人除了侍卫,便只有他的老师们了,他的老师们多是年纪很大的,有的胡子都白了,唯有年轻的小谈首辅最符合他对父亲的想象。于是兜兜最喜欢和小谈首辅呆在一起,在他的课堂上兜兜是最认真的,背书的时候小胸脯挺得可高了,若是小谈首辅夸奖了他,这一天他都会很高兴。
即使休息的日子他也会拿着各种问题跑去内阁请教,小谈首辅说的话他都无比信服。
兜兜还有两位武师傅,一位姓戚,一位姓黄。他们都可厉害了,黄师傅能拉开很大很大的弓,射天上的飞鸟百发百中。戚师傅能单手托起一尊石狮子,还有那腿,能把一块巨石踢成碎块。无论是黄师傅还是戚师傅都十分喜欢他,和他说话特别亲切。
可是他们的年纪都大了,胡子都老长了。他的父亲不该是这样的。
父亲是什么样子的呢?兜兜想了许久,觉得父亲应该有小谈首辅那样端正的相貌,有黄师傅和戚师傅那样强健的体魄,反正在他的梦里,父亲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这种想象一直维持到兜兜终于亲眼见到了阔别了四年的父亲。他的父亲,是骠骑大将军,是新封的镇北候徐宁非。他生得高大伟岸,长得比小谈首辅还要好看。
兜兜这一天,觉得自己七年的人生忽然就圆满了。
这一日宫中设宴,是为庆功。
骠骑大将军这一次远征,连灭三国,使大燕的版图又向东扩了三寸。连国力最强的尧国都臣服了,还剩下的那些小国不值一提了,横扫天下是迟早的事。阿九,迟早将成为天下共主。
庆功宴从中午直到晚上。午间还是正宴,朝臣都恪守礼仪,规规矩矩。到了晚间,阿九笑与众人道:“不必拘束,大喜之日,必得尽兴。”
正宴变成了酒宴,声乐丝竹,美人起舞。气氛达到了空前的热烈。
阿九悄悄离席,宁非也跟着离席。
谈林斜睨二人背影,眸中五分醉意,三分担忧,还有两分——是期待。
骠骑大将军徐宁非出征四年,圣上便独守空闺四年。
她是君王,她拥有大燕。她亦拥有骠骑大将军,却并不被骠骑大将军所拥有。在情事上,她当是不被束缚的那一个。这是上位者的特权,是君王的特权。
她纵是有别人,也没人会因此指责她,甚至朝臣会忙不迭的挑好了人进上请她享用。在这件事上头,朝臣的看法是一致的,大燕皇室凋零,圣上若是能生上七八个皇子才好呢。
徐家已经没落,便是徐宁非自己,又敢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可圣上没有。
他是知道的,即便朝臣都在暗戳戳的猜测他是圣上的禁脔,但他清楚的知道圣上从来都没有动过这样的心思的。有时他甚至会想,若圣上真对他起了这样的心思,他应该怎样?是从了呢?还是誓死不屈?
哈,别开玩笑了!还誓死不屈呢,人家圣上压根就没多瞟过他一眼。
这样的圣上,在见到阔别四年的情人时,她的脸上带着笑,她的眼睛里带着笑。她看徐宁非的目光和她看别的将领的目光是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