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见母亲这般说,知道她又犯了脏心,不等王氏把话说完,冷笑一声道:“实话告诉您老,若头胎是个女娃也不要紧,日后没儿子,我给她立女户。”
噎得王氏直打嗝儿,待要再说,但见乔姐儿含笑进来道:“婆母娘可用了饭,还有什么想的,媳妇儿下厨收拾了,我们这里的厨娘虽巧,不是家乡风味。”
王氏倒不见外,嘻嘻笑道:“恁么的,这一回过年,你瞧我老身病在炕上,几家子踢皮球一般的撵,连个米粉肉也没吃上,忒不吉利。”
乔姐儿听了,垂了眼帘道:“既然恁的,媳妇儿这就去准备。”三郎赶忙拉了她道:“这如何使得,大热天儿,你月份又大了。”
乔姐儿与他使个眼色,三郎会意,打发了娘母子往厢房里睡睡,自己跟着浑家出来,乔姐儿叫他帮衬自家挽了袖子笑道:“前儿过节,我说油腻腻的不想吃那个,你就忍住了没吃,今儿既然婆婆也想这个,我也做一回,就当是应个景儿。”
一面说着,往后厨挑一块上好的五花三层,快刀切薄片儿,当中两道膘,红白相间煞是可爱,花椒胡椒海椒三样面儿撒上去,浇了秋油,去一去猪肉的本味,又拿了一碗玉粒米洒在案板上头,挑了一个大海碗,招呼三郎道:“我如今没甚力气了,你且劳动劳动,帮我把这米碾碎了罢。”
三郎接了海碗,拿着碗沿儿,咯吱咯吱的碾米,不一会儿功夫就将一案板的玉粒米都碾成了齑粉。乔姐儿见了点头道:“怪到当日我不嫁人,那些个媒婆子还劝,说过日子没个男人不行,如今才信了,往日里我自己做这道菜,没有半个时辰是不能得的。”
三郎笑道:“这话倒也不差,原先我没遇见之前,倒也不大上心这些事,家里又不理我,常听人说男人房里没个女人不成,我还笑话他们没出息,叫个婆娘拴在裤腰带上,不是好汉。遇上了姐姐,才知道个中的滋味儿。”
两个说笑着,说话儿肉也腌好了,乔姐儿拿葱姜呛锅,把米粉炒出香味儿来,盛到盘里,筷子夹着肉片儿,一片片沾得了,搁在小笼上头码好,上大锅蒸上,不一会儿香气就冒出来。
等着锅底下水烧开的当儿,三郎对乔姐儿说了方才王氏的话头儿,乔姐儿点点头道:“方才婆母娘也对我这么说,看来她还是不死心呢,天可怜见这一胎莫要出了岔子,到时候有个把柄,咱们也不得自专啊……”
三郎笑道:“你总是这般多愁善感的,能出什么岔子呢,就连五姐和保官儿那样的品貌都能养下个白胖的哥儿来,难道咱们还不如他们?方才与娘说了,就是个闺女,也给她立女户,这事还轮不上五姐家里的小厮儿。”
乔姐儿见丈夫有了主意,自己更不担心。等水开时候,早和了一小团面,搓成十二个圆团团,拿雕花儿剪子剪成小兔子、小刺猬的模样儿,糖色点了眼睛,把蒸锅底下改了文火,长筷子夹住了送进面团儿去,一个圈儿都码在小蒸笼旁边。
不一时串了气儿,连面果子带米粉肉都蒸熟了,那些个小兔子、小刺猬沾了猪油,一个个都鼓起来,黄澄澄的,一掀锅盖,满屋子都是香气。三郎伸手捡了个小刺猬在手上,递在乔姐儿眼前笑道:“平日里不见你做这个。”乔姐儿伸手一把抢回来,依旧搁在蒸笼里说道:“等婆母娘用过你再吃吧,横竖短不了你的。”
这王氏还真就死乞白赖的住下了,三郎几次三番的要撵,就差明着说了,每回用饭时候,那王氏就装傻充愣的只当听不见,一来二去,乔姐儿也看不过去,晚间没人时候与三郎说道:
“这几日你是怎么了,说话吃了枪药也似的,她便不好,也是你的亲妈,我如今也要当妈了,你可莫要在孩儿面前做了坏榜样才是。”
三郎皱了眉道:“搁在往日里,哪怕她要住一辈子也是由着她,只是如今你有了身子,她却要这个吃那个,成日家也不知道消停,万一累坏了你,落了身子可怎么好呢。”
乔姐儿笑道:“敢情为这个,倒多谢你费心想着,我又不是泥捏的面塑的,哪儿有那么容易就化了,你放心,我都理会得,做不动时还有莲娘帮衬,出不了岔子。”
三郎心里还是不忍,乔姐儿道:“你瞧瞧这几日你一提要送她,唬得什么似的,我都觉着可怜见,想是叫四郎和五姐撵来撵去,恁大岁数没个体面,咱们也该有容人之量才是。”
三郎见乔姐儿都发话了,自己倒也不忍心看着老娘奔波,倒没给正房屋住,安排王氏住了后院儿。
说话儿就入秋了,元礼府到底还算是北方苦寒之地,更有个神奇之处,春秋不过十来日,一转眼就要跨到冬景天儿,一家子预备乔姐儿生产,又从河房搬回原先的屋子住去。
这一日三郎笑嘻嘻的进来,往炕上丢个包袱皮儿,对乔姐儿道:“你瞧瞧这是什么?”乔姐儿知道丈夫这副模样,必然是外头淘换了好东西,跑到自家跟前来献宝的。
抿着嘴儿笑,伸手解开了一瞧,叹道:“了不得,这是海龙皮罢?”三郎倒不曾想到,笑道:“这可要刮目相看,娘子如今富贵了,连这样金贵的东西都认得。”
乔姐儿白了他一眼道:“你也太肯小看人了,这东西我在亲戚家中见过的,这样大的一块皮子,比水貂的只怕要贵十倍,你却是哪里弄来的,别是越制的罢?”
三郎头摇得拨浪鼓也似:“我又不曾疯魔了,就是再金贵的东西,也不敢抢了朝廷的供奉,这个你且放心,是我托人从口外西海沿子上向渔民买来的,毛色还是有点儿杂,若要纯的,也只好去宫里寻了。”
乔姐儿拿了那皮子摩挲着,叹道:“这一块倒比亲戚家的还纯净。”三郎听她提起亲戚来,不由得好奇道:“往日里常听你感叹自家是个孤女,如今好端端的倒冒出许多亲戚。”
乔姐儿啐了一声道:“谁又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何况你我,如今咱们家道还不算是大富大贵,我不乐意前去攀扯,若是来日你出息了,我带着你这小女婿回门子,也算是见识见识。”
三郎挺浑家说得热闹,越发来了兴致,缠住了媳妇儿只要听,乔姐儿也不理他,过两日请了盛锡福的老师傅过来看过皮子,那师傅总要六旬开外,头发胡子都花白了,他家的买卖当着朝廷里做帽子的差事,当日人都唤作老供奉。
侯儿领到前头柜上,恭恭敬敬的让过茶,那老供奉看了皮子,点头微笑道:“原先我那小徒弟儿说宝号上要请我老朽来,我只当是个小玩闹,寻常人家做帽子么,既然家中有料,拿到柜上去加工就是了,谁知是这样一块好皮子,如今就是进上的,也未必这么密实了,只可惜有些杂毛。”
一面问要做个什么爱物,侯儿回说要做一顶暖帽,那老供奉笑道:“想来是给府上大奶奶做个卧兔儿了?”侯儿是穷人家孩子学徒长大的,也不知卧兔儿是个甚,赶忙请教,原来就是富贵人家的太太奶奶们戴的暖帽,上头出过风毛的,远远看去好似个兔儿一般,所以叫个卧兔儿。
那老师傅请教了乔姐儿的尺寸,点点头道:“虽然没见过奶奶金面,听这脸盘儿尺寸是个俊俏旺夫的了。”一面叫小学徒取了自用的家伙,略一沉吟,对半儿切出两条皮毛来,虽是顺茬儿切的,往当中一对,好似刀裁斧剁一般整齐。
侯儿和小学徒见了,都暗暗的咋舌,那老供奉飞针走线,不一时做好了,内间招弟儿出来,手捧着一个小锦盒儿,里头龙眼大的一颗珠子,搁在老供奉跟前笑道:“我们大奶奶说了,多谢老供奉费心过来,今儿事忙不能见,叫奴婢捧了家常珠子出来,卧兔儿上头就镶这个。”说着福了一福,转身跑了。
老供奉瞧瞧这珠子,捻须笑道:“你们府上这位大奶奶出身不浅,我老朽是没福拜见的了,如今奶奶金面上勒了这抹额,也是我老朽面上的光辉。”说着将那珠子嵌上去,后头留了三只暗扣儿,搁在托盘里头递给侯儿,叫他拿进内室去问问看合不合适。
侯儿捧了自去,不一时就出来,手上捧了几色礼物,一个食盒,多多拜谢这师徒两个,请到了柜上,又有一份儿厚报,师徒俩欢天喜地的去了。
这厢乔姐儿在房里试了卧兔儿,当真是华贵非常,平日里是个雪姑娘一般,总是手脚冰凉,如今带了这飞龙皮的暖帽,不过半遮住了元宝耳朵,整个脸庞儿都是暖呼呼的,日后下了雪珠儿就再也不用怕了。
偏生这会子王氏一头撞了进来,不见三郎,便宽松了许多,大大咧咧往儿媳妇炕上盘腿儿坐了,一眼瞧见乔姐儿头上的卧兔儿,吓了一声道:“哎哟,老三媳妇儿,如今你们真阔了,头上戴的是海龙皮帽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