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那些话,他本也就是发发脾气,没有真的要伤害长安君的意思。
他又哪儿来的底气和资格去谋害一名秦国的公子呢?
颓唐之际,公子丹踉踉跄跄,近乎狼狈地跌坐在长案对面。
见他落座不语,长安君才缓声出言:“非为王兄派我来,是夏阳君要我来的。”
听到夏阳君三个大字,公子丹又是愣了愣。
而后,他凄凉地笑出声:“她抛弃了我,还要你来做什么?”
“抛弃你?”
长安君流露出不苟同的神色。
“公子,在咸阳时,我亦同维桢夫人读过几年书。”他斟酌一番,选择打感情牌:“仔细算来,我还是你的师弟。同在一名先生门下读书,你觉得夏阳君是会抛弃学生的人么?”
公子丹沉默不语。
就在长安君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对方轻声出言:“维桢夫人不是那样的人。”
一句“维桢夫人”让长安君悬着的心落地。
“她也没有抛弃我。”
公子丹继续开口,话音很轻,几乎为喃喃自语:“当年夫人明明可以把我当陌路人,可以拒绝燕国使臣,但她没有。”
长安君侧了侧头。
这说的应该是邯郸的事情吧?
那个时候王兄年幼,夫人也很是年轻,长安君约莫着还没出生呢。
“她明知秦、燕终究会有一战,知道自己会到秦国去,连她自己都不安全呢,却还是收下了我。夫人教我识字,陪我玩耍,蹴鞠缝得凑凑合合,却是第一次有人为我亲手缝制物事。
“我知道她更喜欢阿政,也知道她为吕不韦的妻子,终究有一日会到秦国去,可她没亏欠我什么啊,尽心尽力、不曾偏颇。邯郸那些日子,我都记得,不是因为念旧,而是……”
燕国并入秦国版图后,燕丹无一日不在恨。
恨昔日友人冷酷无情,用他的铁骑踏平了一国的尊严。
恨往年的师长选择了秦国而非燕国,同为学生,她从未考虑过像爱护秦王一样爱护他。
但燕丹更恨自己。
恨他天真,理所当然地以为秦王政放他回来是要放过燕国。
恨他无能,不能力挽狂澜,不能以一己之力挡住秦军千万的军马。
他最恨的是软弱。
到这个地步,十几年的苦难与希望化为尘土,荣誉、责任与为弃子的屈辱压在心头——可即便如此,燕丹还是记得,他始终忘不掉维桢夫人与阿政在邯郸的日子。
思及此处,及冠没几年的青年情不自禁地痛哭失声。
公子丹以袖掩面,哭至哽咽难言。他含含糊糊说了什么,长安君没听明白,却读懂了面前之人的情绪。
回想燕丹一生的遭遇,长安君也大抵明白了。
父亲厌弃、母亲蓦然,一辈子颠沛流离,他在邯郸的日子比在蓟城还要长。太子之位不过是个空名,寄人篱下的日子再怎么说也不会好过。
与维桢夫人,与王兄相处的那段日子,恐怕是燕丹记忆中最美好的日子。
“结果到头来,”燕丹抹了抹泪,“只有我在惦记着那些年岁,像个笑话。”
长安君默然不语。
公子丹与王兄过往的事情,他听说过大概,与之无关,便也没资格置喙。所以长安君能做的仅是静静等待。
待到公子丹的心情平复了下来,收敛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