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园有四十多岁。身材修长,相貌俊伟,削瘦的脸庞上有一双气势凌厉的眼睛,给人感觉他就是一头潜伏在在密林里的猎豹,正虎视眈眈地盯着猎物,打算伺机杀出。事实上他的性格的确如此,坚韧,有超凡的耐心,杀气内敛,一旦爆发则一击致命。
项燕坐在他的对面,目光炯炯地望着他,看似安详,心里却高度戒备。眼前这个人杀了春申君,此人是个无耻的叛徒,是个地地道道的小人,而这个小人野心勃勃,残忍无情,他背叛了春申君,摧毁了考烈王和春申君几十年的友情,然后在考烈王驾崩之际,伏杀了春申君。灭了黄氏一族,从此代替春申君主掌了楚国的权柄。他是个什么东西?他凭什么主宰楚国的命运?靠一个漂亮的妹妹和无耻狠毒的手段就能一跃成为大权贵?这样的奸佞小人也能为所欲为、玩弄楚国于股掌之间?那楚国还是楚国吗?
项燕冷笑,手抚长髯,嘴角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李园也在观察他。
在考烈王时代,楚国有两位名将,一位是临武君景阳。临武君景阳和春申君黄歇是好朋友,两人一文一武,矢志重振楚国。信陵君窃符救赵,魏楚联军的前线统率就是景阳。此人曾和荀子在邯郸论兵,一时传为佳话。还有一位就是项君项燕。项燕是黄歇和景阳一手培养出来的后起之秀。景阳死后,项燕便成为淮北楚军的统率,曾在信陵君第二次合纵抗秦中击败蒙骜,直杀函谷关下。
几年前赵国庞煖合纵,春申君为合纵长,项燕为楚军统率,结果这一仗打败了。春申君承担了所有罪责,罢相而去,项燕却毫发无损,由此可见春申君对这位后辈的爱护。当时春申君年近八十,耄耋(maodie)老者,罢相回家颐养天年也在情理之中,但随着考烈王病重,太子年幼,王统继承出现了问题,朝堂上的权力斗争日益激烈,春申君不可避免地卷了进去,然后他就成了权力斗争的牺牲品。而李园成了最终的胜利者。
项燕在淮北保持沉默,像项氏这种老贵族就是一头猛虎,不动则已,一动必定致命。
李园同样对项燕保持着高度的戒备。两人同在淮北,但一年还见不到一次面。这次李园也是迫不得已,形势所逼,不得不请出这位老将军,听听他对局势的看法。
项燕年近花甲,精神矍铄,或许是因为养尊处优的原因,他保养得很好,高大的身躯略显发福,一张刚毅的脸上带着贵族所特有的矜持和傲慢,两只微微眯起的眼睛里更是露出一股令人心悸的杀气。即使距离他有数尺之远,李园也能够受到扑面而至的凛冽威严。
李园心里非常的不快,倒不是因为项燕给他的重压,而是与生俱来的自卑让他在项燕面前总是底气不足,腰杆虽然挺得笔直,但意识里他的腰就是弯的。贵族需要悠久的传承,需要厚实的历史底蕴,像他这样一位来自异国的士卿依靠外戚身份跃上贵族阶层的人。在贵族眼里就是个跳梁小丑,不值一哂。李园喜欢待在陈,其实说白了他就是自卑,他无法容忍京都贵族对他的鄙夷和敌视。
屋子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良久,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打横陪坐的廉嵩终于说话了,“令尹府对天下局势有两种截然相反的看法。”
廉嵩五十多岁了,做为廉颇之子,他曾在赵国出任上大夫。随着廉颇的出走,廉氏在赵国遭到疯狂打击,不得不远走他乡。廉颇有心在有生之年继续为国效忠,所以他执意留在魏国大梁,而廉氏对未来中原局势并不看好,在春申君的邀请下,举族迁移到楚国。
在春申君灭族这件事上,赵人整体背叛了春申君,而归究起原因,还是因为生存的需要。当初为了生存,他们依附于春申君,春申君在权力斗争中失败了,他们又不得不依附于楚国旧贵族。如今李园崛起于楚,赵人成为楚国朝堂上的一股势力,但他们根基不牢,势力还是太小,无法与楚国庞大的贵族力量相抗衡。
廉嵩现在是令尹府的长史,因为父辈的关系,他与项燕的私交不错。这次就是他亲自跑到项君的封邑,把项燕请到了陈。
廉嵩把令尹府对未来局势的判断详细告之。“当前我们需要决策,是合纵还是连横?”
李园向项燕做了个手势,态度诚恳,请他发表一下看法。
“秦国的国土有多大?人口有多少?带甲士伍又有多少?关西的攻防形势又如何?”项燕慢条斯理地说道,“齐国的国土有多大?人口有多少?带甲士伍又有多少?它的四方边郡是否有险可守?”
这个问题太好回答了,秦国的国土数倍于齐,带甲士伍数倍于齐,关西有函谷关和大河之险,易守难攻,而齐国则根本无险可守,双方实力仔细一对比,不难发现齐国无法与秦国正面抗衡。
如果秦国攻占了中原和河北,实力更强,燕齐楚三国只有联手才能抵挡住秦国的攻击,但一旦给秦抢占了先机,分而击之,各个击破,三国覆灭的命运就可想而知。
李园和廉嵩互相看看,凝神沉思。
“赵国是齐燕两国的屏障,赵国若亡,齐燕两国分居南北,又岂是秦国的对手?”项燕继续说道,“所以赵国一旦到了生死存亡之刻。齐燕两国必然出手相助。”
“但是,邯郸大战的时侯,出手援救赵国的是楚魏联军。”廉嵩小声说道。
“此一时彼一时。”项燕淡然一笑,“六国合纵攻齐,齐国遭到毁灭性打击,其后燕国遭到齐国的反噬,也遭到了沉重打击。邯郸大战的时侯,两国都处在恢复元气的阶段,再加上彼此间的仇恨,袖手旁观也在情理之中。一眨眼,几十年过去了。赵齐燕三国的元气都有了一定程度的恢复,尤其是齐国,四十年未打一战,国力强盛,君王后恰好又薨亡而去,可以想像,值此危难关头,齐燕两国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赵国被西秦所摧毁。”
“如果齐燕两国再一次袖手旁观呢?”廉嵩又问道。
“绝无可能。”项燕笑道,“以赵国的坚韧,士伍的顽强,根本无需齐燕两国出兵想救。赵国所缺的,无非是钱粮和武器而已,而齐燕两国恰好可以给予赵国源源不断的物资援助。李牧凭什么两次击败秦军?充足的物资,而这些物资就是来源于齐国和我们楚国。”
李园和廉嵩再一次陷入沉默。
“柱国对中原形势有何看法?”廉嵩再问。
“秦国在河北两次战败,终于吸取了教训。”项燕说道,“从天下大势来说,若败赵国,必取中原。击败韩魏,夺取大梁,切断齐楚与赵国的联系,断绝齐楚对赵国的援助,那么秦国只要实施南北夹击之策攻击邯郸,长期作战,必能把赵国活活拖死。”
“当年武安君白起就是实施此策。先在伊阙大战击败韩魏,再用长平大战夺取上党,然后南北齐出,夹击邯郸。白起死后,蒙骜坚持此策。秦国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七次攻打魏国,五次杀到园囿(you),但终究未能攻克大梁,最后迫不得已,把主力调到河北作战,结果遭遇两连败。”(园囿,魏王狩猎园林,距离大梁数十里。)
“现在老秦人复出,王翦为上将军。必定再用白起之策,先打中原,后取河北。”
项燕说到这里,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武烈侯到南阳,其实已经把咸阳攻击中原的策略暴露无遗。你们是否以为秦军主力还在河北?不,我可以断定,现在秦军主力正在秘密赶赴中原战场,一旦大军集结完毕,王翦也就到了洛阳,几十万大军将横扫中原,韩魏两国倾覆在即。”
“楚国的屏障在哪?”项燕看了李园一眼,目露不屑之色,“楚国的屏障就是魏国,魏国的屏障就是韩国,但韩国已经不堪一击,如今更是苟延残喘做了秦国的附庸,事实上它已经败亡了,只要秦军杀出洛阳,韩国必定不战而降,秦军的主力将直扑大梁,魏国已经岌岌可危。”
“魏国一旦败亡,秦军切断了齐楚两国救援邯郸之路,那么赵国还能支撑多久?”
“赵国灭亡了,齐国根本不敢动,这时候秦军必将倾力而下,直杀楚国。假如秦军一路出鄢郢(艳阴g),顺江而下,一路出大梁,沿鸿沟而下,两路夹击我江淮,江淮必定不保,我京都必将再次落入秦国之手。到了那个时侯,我们恐怕只有南逃吴越,苟延残喘了。”
项燕危言耸听。李园沉默不语。廉嵩局促不安。
“以柱国的看法,秦军主力将在今年攻打魏国,夺取大梁?”廉嵩问道。
项燕想了片刻,笑道,“我不是秦王,也不是王翦,我不知道秦军今年的攻击方向,我只是表述一下我对中原局势的看法而已。”
“所以,柱国认为,我们应该合纵,而不是连横。”李园终于说话了。
项燕郑重点头,“大梁是中原战局的关键所在,只要我们坚决守住大梁,那秦军即使灭亡了赵国,也无法南下攻打我楚国,因为秦国没有鸿沟,就无法把物资运到前线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