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文君熊炽抵达南阳。
他不仅代表熊氏来参加熊闵的婚礼,还负有使命,那就是受秦王政和中枢委托,巡察南阳在使用新农具之后的农耕情况和冶铁技艺取得突破后对相关后续行业的推动作用。
公子宝鼎、甘罗、魏起、章邯等权贵士卿全程陪同,大匠琴唐、墨者姜平、马骕和一些南阳巨贾随行讲解。
宝鼎在过去的大半年里一直关注着新农具的使用和推广。从南阳和南郡两地的试用情况来看,新农具的使用一定程度上节省了人力,但因为新农具数量有限,目前尚不能满足繁忙的农耕需要,在制造和推广上还需要得到咸阳的大力扶持。
目前还看不到新农具对提高农作物产量的作用,而新的耕种技艺要因地制宜,不存在一蹴而就的可能,所以大家的共识是,在未来一段时间,提高农作物产量的最好办法就是增加可耕种土地,把节约出来的人力拿去垦荒拓地。
为了让各地都能尽快使用新农具,咸阳和各地郡县的官作坊也要开始新农具的制造,所以新农具的制造方法要马上奏报咸阳,由咸阳统一安排。
独轮车与新农具比较起来,发展速度非常快,不但南阳和南郡两地的商贾积极制造和使用,就连巴蜀也正在迅速推广之中。这种新型运输工具的好处非常多,官府、商贾、农夫们无不对它情有独钟。
冶铁技艺属于王国机密,目前白水冶炼作坊和兵器制造作坊都处在卫兵的严密保护下。按照宝鼎的意思,明年舞阳、新郑、大梁、洛阳等地的冶铁作坊不但要扩建,还要运用新技艺。以这样的发展速度来测算,估计再有个两年左右的时间,大秦军队就能全部用上以炒钢为原料打造的新兵器。
一番综合巡察之后,昌文君熊炽和文武官员们都很高兴。无论对王国还是对地方郡县来说,赋税收入是重中之重。农耕发展了可以增加田租,工商发展了可以增加商税。武烈侯到南阳实施了一系列创新,在短短时间内便增加了南阳和南郡两地的赋税。未来只要将这些创新深入推广,并迅速推广到所有郡县,那么王国的赋税收入必定有所增加,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然而,宝鼎并不高兴,相反,他很失望。
宝鼎的失望虽然没有摆在脸上,但巡察期间他沉默寡言,众人或多或少都感觉到武烈侯对这大半年来的成绩相当不满意。
几天的巡察结束后,昌文君草拟奏章,然后请公子宝鼎与甘罗、魏起等人共议,看看是否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宝鼎始终保持沉默。昌文君实在忍不住了,主动问道:“武烈侯有何看法?”
宝鼎摇头苦笑,“我没有看法,就依此上奏吧。”
“上奏的事可以放一放,我不着急,咸阳更不着急。”熊炽抚须笑道,“不过武烈侯显然对两郡所取得的成绩并不满意,我想知道原因何在。”
甘罗听到这话有些紧张。这大半年来,章邯和魏起基本上都在中原,实际主持两郡军政事务的是甘罗。武烈侯对两郡事务不满意,对他的影响太大了,或许他将就此失去武烈侯的信任。
“对这个成绩,我非常满意。”宝鼎摇手笑道,“守相的功劳有目共睹,昌文君在奏章中也大加赞赏,在此我不再赘述,但从这个成绩里可以看到,未来不容乐观。”
甘罗顿时松了口气,不过宝鼎的话让他非常疑惑,于是迫不及待地问道,“请武烈侯明示。”
“我曾在中原与商贾们就统一后他们的出路问题做过讨论,其中的内容想必大家都略知一二。”宝鼎说道,“统一后大秦面临的问题很多很复杂,但根本性的问题就是土地和人口。假如大秦有办法用现有的土地养活逐渐增加的人口,并且粮食有所盈余,那么就有条件发展工商业,否则,重农抑商之策就难以改变,赋税的持续增加就更难了。”
“我们目前所做的一切努力证明在未来一段时间里,我们无法让粮食亩产有根本性的飞跃。粮食不够,甚至紧张,方方面面都会受到重大影响,从国力、国策到我们个人的利益都会受到严重制约。”
众人没想到武烈侯担忧的是粮食,一时不禁面面相觑。虽然大家都知道粮食的重要性,但在坐众人除了宝鼎外,谁也不知道粮食的多寡直接决定了未来帝国的兴亡。
武烈侯继续解释。
粮食亩产不能增加怎么办?当然是垦荒,增加土地数量。
土地是有限的,而土地又分可持续耕、不可持续耕和贫瘠等各种等级。中土各诸侯国为了强国争霸,几百年来一直在想办法垦荒拓地增加粮食,所以中土可供垦荒的地方已经微乎其微了。
统一后,不打仗了,黎民休养生息,人口猛增,粮食的问题会变得异常突出,这时候,为了增加粮食,为了垦荒以便开拓更多的田地,帝国唯一的办法就是劳师远征,就是开疆拓边,就是向更远的地方发动攻击,以掠夺更多的土地。
仗一打,而且还是劳师远征的开疆拓土之战,其耗费的钱财之多可想而知,于是帝国就要加赋课税,就要频繁征调徭役,这必然会激化官民之间的矛盾,必然会把土地和人口的矛盾无限制地扩大。
“等到有一天普罗大众不堪重负了,只要一声惊雷。”宝鼎张开双手,做了个爆炸的手势,嘴里发出“砰”一声响,“王国可能瞬间倾覆。”
“诸位可能认为我夸大其词。”宝鼎说道,“但大家想一想,统一后的帝国和今日的大秦王国是一回事吗?我们统一中土,迅速兼并了东方六国的土地,但是否迅速赢得了六国民心?没有。”
“我们若要把东方六国的普罗大众变成大秦人,需要多长时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或者更长?以我看,至少需要两代人的时间。在这之前,在没有征服六国民心之前,如果我们肆无忌惮地压榨六国民众,把他们逼得走投无路了,让他们忍无可忍了,最终必然揭竿而起,举旗造反。”
屋内陷入沉默,气氛很压抑。
宝鼎低着头,想着心事。他想到了历史上大秦帝国的南征北伐。南征也罢,北伐也罢,始皇帝的目的就是开疆拓土,就是掠夺更多的土地。掠夺土地的目的是为了获取粮食,这就像匈奴人掳夺草场一样,是为了获得更多的牲畜。粮食和牲畜关系到生存,生存永远是人类的终极目标,哪个时代都一样。
昌文君熊炽望着低头沉思的宝鼎,无声叹息。这个年轻人高瞻远瞩,又忧国忧民,他现在就在为统一之后的帝国谋划着生存大计,但现实是残酷的,没有实力拿什么去实现抱负和理想?
“农耕的发展需要时间。”熊炽说道,“现在我们有新农具,又在不遗余力地兴修水利,再加上耕作方法的不断推陈出新,那么只要天下一统,百姓安居乐业,相信粮食亩产必将逐步增加。”
“武烈侯当然知道农耕的发展需要时间。”魏起叹道,“武烈侯真正担心的不是粮食亩产何时才有根本性的飞跃,而是忧虑咸阳在增加粮食的策略上走向错误的方向,一个可能导致亡国的方向。假如咸阳急功近利,不是把重点放在与民休养、发展农耕,提高粮食亩产上,而是实施以增加土地来增加粮食的简单办法,下令军队劳师远征,开疆拓土,那未来的形势就对中土非常不利了。”
又是国策问题。熊炽不满地瞪了魏起一眼。老夫为此已经离开朝堂,主动隐退了,你还不满足?国策由谁指定?不是大王,而是主掌朝政的某个利益集团。现在武烈侯走得就是这条路,但熊氏随时都有可能遭到致命的打击,而老秦人的主要力量在军队,宗室目前势单力薄尚不足以直接干涉到朝政,那么可以想像,一旦老太后不在了,秦王政在咸阳宫说一不二,那些紧紧追随他的关东人将全面控制朝政,国策将由关东人说了算。
魏起淡然轻笑,似乎窥透了昌文君的心思,接下来一句话直接戳中要害。
“谁控制朝政,谁就控制国策。”魏起说道,“从未来来说,即使我们控制不了朝政,至少也要控制王统。”一朝天子一朝臣,控制王统就是控制未来,这是一劳永逸的好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