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手神医不知其名讳,世人只以这个尊称代指。他年过九旬,头发胡须都如雪一般的白,面孔却红润光滑堪比婴儿;双眼也是神光煜煜,不显半分老年人的浑浊。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淡青色长袍,宽袖及地,神色间别有一番洒脱。
方德旺高声宣颂公主殿下驾到,殿中众人都起身相迎。抢在圣手神医行礼之前,武令媺便屈膝福身,微笑道:“圣手切勿避让,我应该要向您行这一礼,还盼望您圣手回春,治好父皇的旧伤!”
圣手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早就看透了世情。他治好的人不知有多少,帝王将相与凡夫俗子在他眼里都只是病人而已。接受患者家眷的感激之礼,对他来说实在是正常之极,所以大周公主向他行礼,他的表情相当坦然。
“小闺女儿,不必多礼。老头子治病,从来都是全力以赴。”笑呵呵地瞧着武令媺,圣手眼神里透着十成十的亲切。
将圣手让回座位,武令媺打发凡米来、木愚和服侍的宫人都出去,殿中只剩下她与圣手师徒。她亲自给圣手倒茶端吃食,自己也落坐后,才说:“还请圣手告知,父皇的伤势究竟如何?”
“皇上的身体,我自当尽力调理。小闺女儿,你似乎气血有点不足。”圣手依旧笑容满面,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瞅着武令媺,好像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但他本就生着一张慈祥面孔,又深具医者悲悯众生的情怀,虽然这样盯着人有点失礼,却不至于让人厌恶。武令媺反倒觉得圣手挺喜欢她,他笑眉笑眼的神情再和蔼不过。
颜无悔不安地扯了扯师父的衣袖。又微红着小脸低声对武令媺说:“十九你不要介意,师父平时不这样的。”
他不明白,师父为什么会用如此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十九。方才盯着皇帝陛下喝完汤药,师父婉拒了陛下留在宫中的好意,出了宫就一个劲吵吵着要到公主府来看她,这个……那个……老人家是要闹哪样嘛?
圣手对自己的仔细端详,武令媺并不介意。但她觉得他的回答很像是敷衍。心往下沉。她的微黄小脸隐隐泛白。
圣手看得真切,轻叹了口气,伸手指搭在武令媺腕上。一触即收。“小闺女儿,这段时间要注意保暖,不要着凉,以后少吃性凉的食物。”他眼里含着暖意。缓缓道,“生老病死是人之常事。孩子们会长大,长大就有老去离世的一天。”
笼罩在皇帝陛下身上的气运光柱一日比一日浅短。武令媺神色惨淡,却还没有彻底绝望。如今断了寻医问药的路,她只有从星象下手。无论结果如何。她都要尽力去尝试。
瞧见武令媺精神不佳,颜无悔没敢多留。从师父的话里,他也猜着了十九如今是个什么状况。便留了个药膳方子给她养身。圣手笑吟吟的,半点不谦虚地夸赞颜无悔的这个方子相当不错。
师徒二人提出告辞。武令媺亲自将他们送到大门口。因圣手方才谈及许久未到太宁城,他要去最热闹的地方逛逛。她便派车将师徒俩送去鑫盛大街,临别时还赠予圣手同福店的免单贵宾卡。
颜无悔知道这张卡的金贵,但他还来不及谢绝,圣手便笑呵呵地接卡在手。就为了这个,他闷闷不乐了一路。直到下了车,身处人来人往的鑫盛大街,他才忍不住说:“师父,您怎么能那样瞧着她?幸亏她脾气好,不与您计较。还有这张贵宾卡,很少人才有,咱们不能拿!”
圣手大袖飘飘,慢悠悠地走着,不时停下脚步探头往路边店铺里去瞧,很是兴味盎然。他仿佛没有听见心爱弟子的抱怨,喜笑颜开地说:“这么多年没来太宁城,这里比从前更热闹了。啊呀,徒弟,那里居然有东海的大海螺卖。快快快,买一个来听听有没有海啸之声!”
颜无悔气鼓鼓地站住脚。圣手后脑勺仿佛长了眼睛,讪笑着回头道:“小闺女儿既然诚心要给,为师当然就要毫不矫情地收下。她是个好孩子,你不要错过。”
颜无悔小脸发烫,知道什么事儿都瞒不过师父。想来是看穿了自己的心事,师父才会那样相看?他低叹一声道:“您也瞧见了,我若是想……会很难很难。”
“你怕了?”圣手掏钱买了两串糖葫芦,递了一串给颜无悔,自己也有滋有味地边走边啃,含糊不清道,“如果怕了,就别说是我徒弟。”
“我怎么会怕?这有什么好怕的?”颜无悔咬下一颗山楂在嘴里咀嚼,微笑道,“能成自然是好,即便不能成,我守着自己的心就是。当然,我必定尽全力。”
圣手喉间有微不可察的停滞,看着颜无悔,咧嘴笑着说:“徒弟,我们搬到公主府去住吧!”
“啊?”颜无悔疑惑地问,“您不是不想见我义母么?刚才在宫里,您都没和她说一句话。”
“我说的是小闺女儿那里。”圣手见颜无悔突然呛住,不禁哈哈大笑,得意洋洋地说,“我若是提此要求,小闺女儿肯定不会拒绝。小子,你要怎么谢师父?”
颜无悔连声咳嗽,憋得满脸通红,好半天才理顺了气。他瞪着为老不尊的师父,半个字也说不出来。要说他不愿意,那是假话。可若是当真住进了十九府里,别人会怎么议论?他倒是不怕被人说闲话,但他得为十九的清誉考虑啊。
缓缓摇头,颜无悔低声说:“不行,师父,我们不能去。”
圣手扔掉光秃秃的竹签,将颜无悔手上那串糖葫芦抢过来继续咬着吃。糖渣落在他胸前雪白胡须上,他咯吱咯吱用力嚼着,半天没说话。
颜无悔仔细观察师父的表情,终于发现有些不对劲。他家师父是游戏红尘的老顽童,行事随心所欲、潇洒不羁。他眼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如现在这般的阴郁黯淡之色!
“师父,您怎么了?有什么事情不开心?”颜无悔陪着老人穿街过巷,觑见身边人少,才沉声问,“是那位的病情太严重的缘故?徒儿觉得至少还有大半年的光景。”
“不是。”圣手摇摇头,怜惜地瞧着徒弟,斩钉截铁地说,“你为了小闺女儿的清誉考虑,这样很好。我搬去小闺女儿府里住着,你义母就不会再三再四来见我。”
颜无悔恍然大悟。他虽然不明白师父为什么如此不待见义母,但长辈之间发生的事儿,他这个当晚辈的又不能胡乱置喙。如今师父避着义母,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总强过两位长辈的矛盾日益加深。
一个来时辰后,师徒俩拎着十几样东西回到颜无悔买下的小院子。圣手从东屋转到西屋,颇满意的样子。颜双双小丫头满脸景仰之色,像跟屁虫似的绕着老爷子转来转去。圣手挺喜欢这天真烂漫的小丫头,送给她贵重的见面礼,倒让颜大山诚惶诚恐。
晚膳前,兰真公主府派人来请圣手去赴宴。老爷子立马抱着肚皮说突发肠绞痛,什么也吃不下。颜无悔啼笑皆非,好言好语打发走人,拿自家越活越小的师父一万个没辙。
兰真公主府的人刚走,圣手便卷了自己的包袱,提着足有两尺宽、三尺高的大医箱,连声催着颜无悔,这就要去玉松公主府。颜无悔实在没办法,只好陪着他老人家同去。
武令媺接到禀报时,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头顶。没有啊,她既没戴圣母光环,也没戴玛丽苏光环。这圣手打的是哪门子主意,为毛要到她府里来住着?
好吧,她其实挺愿意的。因为圣手每天都要进宫给皇帝陛下施针疗伤,即便她无暇陪同,等圣手回来也能详细打听情况。但她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圣手瞧着她的眼神,她也终于咂摸出别的意思。
似乎是……歉疚?武令媺不懂了。圣手这么多年的从医经历,不可能每个病人都是手到病除。那样的话,他不是神医,他是神仙。如果对每位不治之症患者的家属都要心怀歉意,圣手非得抑郁症不可。既然如此,他为何要对自己感到抱歉?
心中尽管存着疑虑,武令媺还是让人在湖边客院给圣手打洒出了一座院子供他居住。圣手笑逐颜开,说他不在这里白住,他会指点府里的花匠种些药草,不仅可以自用,必要时候还能防身。
我去,那是药草么,是毒草吧?武令媺额头冒汗,却还得多谢老爷子的美意。她忽然想起一件事,试探着问圣手:“您老是不是想知道情花的事儿?”
果然,圣手的眼睛比方才又要明亮了好几分。老爷子重重点头,雪白胡须簌簌乱抖,眼巴巴地问:“小闺女儿,你是在哪本古书上看到的?为何老头子从来不曾听闻如此奇物?这情花之毒竟比西疆女子的情蛊还要奇妙。”
原来如此!武令媺与颜无悔交换了然目光,却没有发现圣手眼中的疼惜之色。她当然不知道,这位心胸宽广得能将东海都容纳下的老人家,此生唯一感到抱歉的人,就是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