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值回家,换上一袭便装,阎敬铭应约而至,彼此不算什么通家之好,欧阳氏夫人自然也毋须出迎,只是听下人和丫头说起,这个新请来的阎大人的长相真是天上仅有,地上绝无。有个伶俐的丫鬟挤眉弄眼的学着阎敬铭的样子走路说话,逗得夫人很是开怀一笑,把多日来的愁云一扫而空。
花厅之中,下人奉上茶水,两个人围几案而坐,谈天说地,彼此的话题都尽可能的避免一些会引起歧义的事情,只围绕着部务而来:“丹初兄,这一次皇上不计前非,仍以户左之职相授,身为臣下的,自当感佩天恩,勉力报效,只是国藩于户部部务可谓是‘略识之无’,还请阎兄指教啊。”
“曾大人太客气了。户部虽是务体繁多,却也有章可循,几天来想必大人也有所了解。除了各司之外,尚有两端,只要能够融汇,便可如臂使指,操之在我了。”
“哦?敢问其详?”
“这一端嘛,便是南北双档房,另外一端,便是三库事物。”阎敬銘当下给他仔细的解释,他说:“南档房所存,乃是八旗的人丁钱粮,此一节有碍八旗条例,关系还不是很大。只有北档房,则是户部第一机密重地。内中所存的乃是天下财赋总汇。国家岁入岁出几许,积存若干,盈亏得失如何,凡此种种都要问北档房。”
“那,可有熟悉的司官,可供征询?”
阎敬銘不屑的撇撇嘴,本是一个普通的表情,在他的脸上看起来却是更增丑陋:“当初为了防范我等,北档房的司官从来便是非满洲,蒙古,汉军八旗不点。孰不知……哎”
“怎么了?”
“曾大人是不知道,那些八旗子弟,都是些头脑不清的糊涂虫,若是向他们征询,无异于问道于盲。便是急,也能把人急死了。”
曾国藩抿嘴一乐:“那,总也要有能够通晓账务的人吧?”
“左右不过是一些胥吏。您想,百凡庶政所恃的国家财用,居然只能从一群年纪老迈的胥吏口中得知其详,这不是太不成话了吗?”
曾国藩点点头。他不是那种还没有做过正式的、亲自的考察就只凭旁的人的几句话妄下判断的人,当下继续问道:“还有阎兄所说的三库事物,又是如何?”
说到这个,阎敬銘更加的额头青筋直跳,端起茶杯大口的喝了几口,这才舒缓下来情绪,慢吞吞的说道:“所谓的三库,乃是颜料库,缎匹库和银库。颜料,缎匹两库且不去说他,单说银库。”
曾国藩忽然打断了他:“阎兄,我请教:银库库丁有谷道藏银之法,可是有的?”
“这,也从来都是耳闻,不曾见过。库丁每三年一挑,到挑选之日,有正选,有备选。正选不到就由备选顶上,据说每三年之期,入选正选之库丁都要雇请十几个保镖。”
“雇请保镖?可是怕什么?”
“怕被绑票。”阎敬銘冷笑一声,他说:“库丁挑选从来都是过时不候,因此上只要绑上几个时辰,应点时辰一过,煮熟的鸭子也飞了。就是放了他,也无碍了。”
“这样说来的话,库丁的身价很不得了了?”
“只是补上一个名字,便要一万两银子,若是应点不到,后面的好处不说,这一万两银子就算扔到水里了。”
曾国藩眨眨三角眼,眸子中一片若有所得的眼神:“哦,请阎兄再为我讲说。”
“至于大人所提的谷道藏银只说,古已有之,据闻东城有可以使人谷道交骨松脱之药,只是,……”阎敬铭笑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曾国藩明白,这样的事情即便是属实的,让他一个读书人又怎么好和一群下人去打听虚实和细节?对户部规程大约做到心中有数,也就不再细问,吩咐下人摆上酒菜,和阎敬铭临桌共饮,宾主尽欢而散不提。
随着时间的推移,曾国藩在任上越来越得心应手,他或者不是特别聪颖,却胜在非常刻苦和勤劳,对不懂不会的知识从来都是不耻下问,哪怕对方只是一个小小的主事,笔帖式,只要对术业确有专攻,也都是他请教的对象。
逐渐的,对户部的规程了解的越多,曾国藩心中就越是担忧:户部掌管天下财赋,却正如阎敬铭所说的,这其中黑幕重重,可谓是深不见底,从郎中主事,到司员笔帖式,无一不以侵吞,挪占为攸归,堂堂的大清朝的户部衙门,竟然成了一群蠹虫贪利的渊薮
在曾国藩细心调查之下,一桩湘桂黔三省围剿流匪李沅发一案中的军费报销案开始逐渐浮出水面。
有清一代,军费从来都是国库支付(一直到真实的历史中洪杨军兴,江南各地的关税不能及时运抵到库,才开始有协饷之议),统帅毋须为后勤供应发愁,一切都由皇帝简派大员专司粮台。
道光季年,湖南人李沅发聚众反叛,三省大军剿匪,已经于本年五月间斩李沅发于阵前,算是剪除了盘踞在三省交界地区的一股悍匪,虽然还有一部分党羽逃脱,却也不足为患。接下来的,自然就该是军费报销了。
军费报销是待到用兵结束之后,按照兵部,户部,工部的则例来进行计算的。首先要汇总出哪一部分是可以报销的,哪那一部分是不可以的,然后由用兵大员起草奏章,皇帝御前批准,交由户部统一办理——从来这就是一份能够让户部司官和书办大发其财的好机会。
报销的抽水大约是在二至三五厘之间,本次报销军费总数不过六百万两,户部经办司员能够到手的银两总数也只有十二三万,戋戋之数在这些人看来只得算是聊胜于无,同僚聚在一起谈天,说起乾嘉两朝的前辈,部费从来都是加至二成,每每谈及,心向往之。
只是这十二三万两银子,时任湖广总督的裕泰还不愿意给,听人说,裕泰拍桌子大骂:“什么混账忘八蛋几个小小的司官主事,就要我十二万两银子?便是不给又当如何?”
幕僚知道这位总督大人没有读过什么书,又生来的悭吝性子,要他拿出十几万银子给这些书办,这口气实在是难咽。也只得苦劝:“大人,此事也怪不得书办黑心,您莫不知小鬼倒金刚的话吗?”
“什么话?”
幕僚当下给他解释:“其实,不要说是大人您,便是当年的福文襄公又当如何?那般的人物,不是也给户部的小小书办二百万两银子的赂遗银子吗?”
“有这样的事?”裕泰立刻来了精神。他读书不多,最喜欢听人讲这样的前朝趣闻。于是幕僚和他说:“福文襄公征西藏归来,户部书吏求见,对福公说道:此番求赏非是为己,实在是用款多至千万,册籍太多,必须加派人手日夜赶工。赶在皇上正在为军功之事大喜的关头全行具奏,皇上必然允准。若是计较于戋戋之数,则人员不能齐备,势必迁延良久,非数年不能竟其功。到时候,今日所呈为军费报销,明日所呈仍是此事,皇上心中厌倦事小,若是问及起来,物议因而乘之,则必行大狱”
幕僚说到这里,偷眼看了看裕泰的脸色,后者正听得入神,深有感触似的点点头:“倒是有道理。哦,后来呢?”
“后来,便给了户部书办二百万银子,全力负责办理报销之事。”说到这里,幕僚停止了讲述:“大人,今日之事与当年情状当有可借鉴之意,还望大人……”
“不行不能他们说多少就是多少。派人到京中,和他们好好的讲讲斤头唔,传粮道赵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