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同甫受赵环之托,请了扬州左近的名士为证,检查前一个月公主府在证信堂交易的账簿并封存起来,准备为善堂单独立账。()从此后,这笔巨额资财就只能用于行善积德。证信堂大力宣扬,邸报司暗暗推动下,吴国长公主将南海券风波所得收益全数拿出,用以成立善堂行善积德的消息很快传扬开来。账簿公诸于众,公主府在南海券交易中获取的厚利也为人所知,本金一百余万贯,短短时日,竟赚取三百多万贯的利润。
就算不曾参加南海券买卖的人,也是识数的,顿时,这笔巨额钱财便为人津津乐道。
扬州漕运码头,这消息一石激起千层浪,靠着大运河生活的人家,无论是富商巨贾,还是贫苦船户,忙时闲时,议论的中心,都是这三四百万贯的巨额钱财。人们带着各种各样复杂的情绪,惊讶、羡慕、嫉妒、感慨地议论着这件事。
“天哪,这钱要分咱手里该多好。”
“等着吧,这附近的穷苦百姓有福了。”
“还有穷书生!”
“大善人啊!”
“乖乖,三百万贯,这要是普通人家吃穿用度,那得用了多少年啊?”
“瞎,公主把她老人家的本钱也拿出来了,是四百万贯!”
船户肖七和其他人一样,拖着夸张地语调来展示自己的惊奇。
媳妇肖吴氏则皱着眉头,在苦苦计算三百万贯过日子,大概能过五万年还是六万年。小姑子的私房钱买了南海券,已经涨了一倍多了。这两天,肖七天天都要跑到证信堂去看一看,眼巴巴的等着河北券开卖的日子。肖十娘一边洗着菱角,一边含笑听哥哥嫂子唠叨,夏天是个好季节,河里鱼肥虾多,鲜菱角煮煮就能骗饱肚子。水上的人家比庄户人家的消息灵通,头脑也要活络得多,哪怕和自己没多大的关系,议论起来也是劲头十足。
运河两旁是高大茂密的柳林,据说是隋炀帝种的,运河两旁的姑娘唱曲儿都说:“隋杨广,太荒唐,赐河柳,姓了杨,美人拉着龙船走,不穿裙衫穿兜兜。()”隋唐到了本朝,这条运河南北有上百万的船工民夫赖以为生,两岸的杨柳棵棵都是数百年老树了。树荫给运河两岸的住家和船户带来凉爽的河风,盛夏的烈日透过浓密的树影,点点光斑照在人身上,人们不但不觉炎热,反而有些暖和明亮的感觉。
肖十娘看着哥嫂,嘴角浮起一丝微笑。虽然守寡以后,肖十娘不如以前那么爱说话,但不知为何,吴国公主将南海券都捐了出来,肖十娘心里也好像敞开了一块天空似地。吴国长公主到了扬州以后,行善积德的事做了无数,她夫君赵行德也是鼎鼎有名的大英雄大豪杰。公主和肖十娘素不相识,地位犹如天壤之别,但肖十娘听着别人说她的坏话,虽然没说什么,心中总是有些不舒服,十分堵得慌的感觉。
现在吴国长公主一下子将天大的一笔钱财都捐了出去,再傻的人都不会认为,公主夫妇有意欺骗百姓,巧取豪夺从中渔利了。肖十娘也好像自己沉冤得雪似地,暗自的高兴起来。这份欣喜,她只藏在心里,谁也不说,仿佛运河里的涟漪一般,起了又散了,不留一丝痕迹。肖十娘不知道的是,这份堵得慌的感觉,不光是她是如此,她的兄长肖七也是如此,正因为如此,一向稳重的肖七才会眉飞色舞地和嫂子肖吴氏一起说起此事。同样,肖吴氏也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吴国长公主和证信堂都不是奸人,朝廷的河北券,应该可以买了吧?
扬州东南一带,有千千万万的人感受与肖七一家相似。有升斗小民,也有富户乡绅。
他们和那些制造流言蜚语的人不一样,他们仿佛这一条运河两旁的柳树,静静地守着河水与时光流淌,始终不曾发出自己的声音。他们老实本分的过着日子,不能表达自己的感受,甚至自己不清楚自己的感受。在生活的洪流中,埋头苦苦挣扎的人,偶尔抬起头来举目四望,总想找到乌云后面明亮的天光。他们不知道,心头堵得慌而又释然开怀的,是深深的期望。
肖十娘将洗过菱角的河水又泼回运河里去,水面漂浮的泡沫和菜叶荡开去,一圈圈涟漪碰到别的船身,又弹回来,搅动着水花。出工的船夫用力撑出船只,穿过密密麻麻地泊位,驶入运河中心的航道。一队漕船已经在航道上行事,船头挨着船尾。
艄公的号子声中,漕运的船队,顺着清幽幽的河水,一直向北而去。
“这位吴国长公主,还真是个人物。”
漕运码头上,福海楼中,燕月溪端着茶杯,凭栏低声道:“当断则断,气魄不让须眉,比赵柯和赵杞都要强不少。如此一来,谣言止于智者,她不但还能继续通过义庄掌握着南海行股东的话事权,又能名正言顺地收买人心……为贫女置办嫁妆,资助贫寒士子赶考……幸好,幸好吴国是妇道人家,赵行德又因我朝深受猜忌嫌疑,不然的话,赵杞、曹迪和邓素这些人都该睡不着觉了。”他喝了口茶,仿佛喝酒下肚似的咂嘴发出“滋——”一声,脸上仿佛汉书下酒一样痛快地神色一闪而过,转身对唐钱塘笑道,“此番过来,本是为了送商船队的货物出海,没想到,却看了一场好戏啊。真是意外之喜。”
“是啊。”唐钱塘感慨道,“吴国知人善用,苏三得也够精,河北券紧锣密鼓就上来了。”
“河北的军需转运,还是不要碰了。”燕月溪猜到他的想法,沉声道,“专心向南。”
“明白。”苏三得点点头,没再多问,商船队的准备千头万绪,有他忙的。
燕月溪与他虽没有上下关系,都是听福海总号的,但燕月溪从前是汴梁福海行大掌柜,后来又迁至洛阳,关东的几位大掌柜,俨然以燕月溪为首。总号的许多安排,也通过他交代下来。燕月溪没特别说这是谁自己的意见。但唐钱塘这样和他相识数十年的人,自然是闻弦歌而知雅意。一听这语气,便知这是总号的意思。
赵行德就任联合水师大都督,在广州城下尽歼大食远征舰队,斩杀、俘虏海寇五万余人。一旦联合水师解决了收编俘虏,建立分舰队的事宜,大军很快会远征大食,席卷西南海,甚至直捣巴士拉等大食重镇。南海商路上,既有南海行等宋国商人为主导的船队,也有福海行的商船队,到时候,赵行德不会偏袒福海行,但他也不至于让福海行受宋人的欺压。福海行总号斟酌来去,决心走人弃我取的路子,趁宋国海上忙着接受大食人在西南海的贸易据点,大发横财的机会,利用联合水师打通的商路,跳过西南海,重点开拓宋国商人足迹未至之处。
…………
广州子城西南,捍海长城城头,长长的一排木桩,向南望不到头,向北望不到尾。
因海寇骚扰,捍海城一直没有完工,这些木桩本是广州府为了筑城所用,然而,现在却有了新的涌出。每根木桩上都挂着一颗人头,海风吹开干枯的头发,露出青黑的死人脸,这一张张的脸,即使在行刑了多日之后,仍看得出恐惧、求饶、不安、愤恨等神态。
调入捍海营营以后,刘三七一直都低头做人。
每当他瞥见岸上那隐约可见的一排木桩,就有些心惊胆战。
南海水师开始审讯海寇俘虏以后,刘三七主动找到指挥左念远,向他坦白自己就是内鬼。在左念远的担保下,侥幸留下一条命,编入捍海营。所谓“捍海营”者,本应悬首捍海城,却因为种种原因,侥幸留得一条性命之人编成之营队。很快,刘三七就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十分庆幸。因为东海霸的手下至少有三人向官府告发了他。广州团练,甚至水师军中都有海寇的细作,一旦被人告发,不管立过多大的功劳,做到多高的官职,只有枭首示众一条路。
数万海寇弃械投降,南海水师立刻雷厉风行地审讯和清理。
刘三七这种抢先自首,且未犯大罪的细作,全都是戴罪之身,进了捍海营待死。
隔离告奸、告大恶折小过,包庇者连坐同罪之法,让俘虏们人人自危。当初海盗杀人越货之时,谁想到有这一天,哪怕作恶人无人看见,在船上也会吹嘘。因此,没过几天,开始有人被告发,被连坐后,俘虏争先恐后的告发起来。水师中审讯极快,刑罚也十分简单,斩首示众或者罪不至死,罪不至死,对水师又没有用的人,才被移交给地方官府。而犯了死罪,其情可矜之人,全都编入了捍海营。
回想起审讯甄别的那些日子,刘三七就会不禁浑身发抖。
每天都有成百甚至上千俘虏被押上捍海城斩首,称得上是血流成河、人头滚滚。十几天之内,水师审讯、斩首了近万犯死罪的海寇。大食海寇首领法麦图被负隅顽抗,被炮子击中身死,大食海寇死在战场上和最后投降的各占了一半。不过,这些俘虏在审讯问罪过后,几乎被全数被判了斩首示众。水师只留下几十个手上没有直接沾上宋人之血的降人充做向导。
海风阵阵,“砰砰”直响,仿佛椰子落地的声音,无数首级在木桩上随风晃晃荡荡,向南望不到头,向北望不到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