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头透过假山的缝隙往外看,本以为这里人迹罕至,连只鸟也看不见,正好没人打扰,想不到也有人抱着与她相同的想法,寻了这个地方来。
视线一凝,入眼处,妆容精致淡雅的美人在侍女的陪同下拾阶而上,而她身后……一角墨色袍袖在美人身后时隐时现,虽被美人挡了脸容,但楚清欢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来人,并得出了结果。
幽会。
青梅竹马,郎情妾意,又特意找了个没人的地方,不是幽会是什么。
背转了身,她凝神思量,如果真是幽会,她在这里待着明显不合适,且不说她没有听墙角的癖好,要是被发现了,指不定那个男人会怎么想。
可若是现在出去,两人就免不了会见面,她又不愿在这种情况下来个三方会晤,尤其叶兰雅在这里。
这一迟疑间,那两人已走了上来,入了假山前的那座玲珑八角亭。
楚清欢便泰然地坐在原地不动了,凡事有个先来后到,她并不是故意要听别人的墙角,是他们自己不会挑地方。
“一晃都过去十三年了。”一声悠悠的叹息,顺着风飘了过来,“那时候你喜欢坐在这个位置看书,而我呢……”
叶兰雅一指身后的假山,“我就喜欢躲在那里看你,你看书看多久,我就在那里躲多久,现在想来,真是怀念。”
“那时候还是小孩子,玩兴大,有此之举也是情理之中。”夏侯渊站在高处,整座皇宫尽收眼底。
就是因为站在此处有天下尽在指掌之中的感觉,当年他才喜欢经常来此,一坐便是半日。
“虽然那时还小,却并非只是玩兴。”叶兰雅在他常坐的位子坐下,轻轻抚摸着上面的石纹,“夏侯,打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了你。你沉稳,冷峻,天生就是做帝王的料,与同龄的孩子完全不同。那时候我就告诉自己,这才是我叶兰雅今后要嫁的男子,再不会有别人。可是你……”
她有些自嘲,又有些好笑:“可是你,连正眼都不给我一个,着实让我心有不甘,却也激起了我的好胜心……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是太子,而是你不象其他因为我长得漂亮而喜欢我的男子那般庸俗,这才是独一无二的天之骄子。”
夏侯渊回首淡淡一瞥。
“怎么,不信?”她掠了下鬓发,“不要以为就你一个人心性早熟,我也一样。”
“倒不是不信,只是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骄傲又刁蛮,对于自己想要的东西,并非一定是出于喜欢,只是不能忍受别人拒绝。”
“现在你还这样认为?”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
他不答,只是负起双手望着远处。
“这些年来,你可是在怪我当初也冷落了你,在你最寂寞孤苦的时候抛弃了你?”她出神地望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语声也随之飘然若雾:“九岁那年,宫里发生了变故,你母妃因宫殿着火而死,你的痛苦我全看到眼里,我跟自己说,我要永远陪着你,再也不让你痛苦。第二年,你父皇说你犯了错,废了你的太子位,并要送你去淮南,我不相信你会遭到如此不公的对待,认定是你父皇年老发昏,便进宫去求他收回成命,但还没进景阳殿就被拦了下来。”
“我去求我姑姑,向来宠爱我的姑姑连见都不见我。我又跑回家去求我父亲,结果从未骂过我甚至连句重话都不曾说过我的父亲,竟然重重地斥责了我,并将我关在家里不许出门。”她笑了一下,眼神却是冷的,“我跪在我父亲书房前,求了三天,直到最后体力不支昏倒,再醒来时你已离京。”
夏侯渊眸光微深,缓缓转过身来。
“之后一年,我逃过,自杀过,都没有成功,我的房间里每天十二个时辰都被人看守着,任何时候都有人不错眼珠地盯着我。”她慢慢卷起袖子,如藕细白的手臂一道道发白的伤痕交错纵横,让人不得不怀疑,当年的孩子是有多大的狠心与决心,才会对自己下如此狠的手。
旁边的云珠已背转了身,眼泪直流。
楚清欢透着石缝看着这些伤口,这个女人,确实对自己也是狠的。
一个仅仅十岁的孩子,倔强地跪了三天直到昏倒,想逃跑被自己父亲捆了双脚,想以自杀抗争,又被无数人日夜不休地盯着,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去追心里喜欢的那个人,这样的心性,一般人难以企及。
“后来我不逃了,也不自杀了,整日就象一潭死水一般。”叶兰雅轻抚着手臂,勾起一抹嘲讽,“我父亲开始时还担心,后来就觉得我想通了,慢慢撤走了看守我的人。再后来,你父皇驾崩,新帝登基,不久后宫里就来了旨,将我指给了新立的太子,也就是夏侯昱,你知道我是什么反应吗?”
她抬起头来看着夏侯渊,微笑着问,那笑容看似单纯明亮,眼睛里却是大片大片的黑。
夏侯渊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我家人极为担心,他们担心我会反对,会闹,但他们都猜错了。”她笑,“我一点都没闹,等到及笄的时候风平浪静地嫁了,先是做了太子妃,之后是皇后。做一个宠冠六宫的皇后真是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什么时候给夏侯昱下毒,就什么时候下毒……”
“你给他下毒?!”夏侯渊眸子一眯。
“是啊,下毒。”她点头,无视他眼中的暗沉,“慢性毒药,要不了命,不过是让所有他宠幸过的女人怀不了孩子,要不你以为,夏侯昱为何至今仍没有子嗣?”
“我不能要他的孩子,也不能让他有孩子。”她靠着亭栏,手臂上的衣袖依旧挽着,她也不觉得冷,“这本就是你的天下,我要让他迟早归还给你。我要让他沉迷于美色,荒废朝政,不顾苍生疾苦。民不聊生又如何,暴动频生又如何,我就是要这份基业毁在他手里,哪怕会因此而得到惑乱后宫媚惑君王的妖后之名,那又如何?只要你能得民心,能夺回天下,一切都值得。”
“你不该如此想。”夏侯渊沉沉地看着她。
“不该么?可我不仅如此想,还如此做了。”高处的风吹起她的长发,挡住了她的脸,她也不去拂,眯起的眼睛里寒光微烁,“我并不觉得苦,也不觉得错,为此姑姑骂我,我就将她送去了别宫,冠以颐养天年的美名。父亲骂我,我便让夏侯昱罢了他的官,让他在家休养。而其他人,我更不放在眼里,全天下,我在乎的人只有一个。”
“夏侯,跟你说这些,我不是为了你的同情,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这些年来的坚持是为了什么。”她站起来,朝他走近几步,站在他面前,不高傲,也不卑微,面容近乎于平静,只有眼睛里有些很深沉的东西,“我已经众叛亲离,除了云珠,所有人都背我而去。我的家人以我为耻,大邺臣民恨不得我死,即便如此,我心中从不曾失去希望,每日盼着你来,只等着你来……而如今,你来了,却也是要让我去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