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壁人仍在面壁,恍若不闻,不见。
太后终于走到他面前。
他虽然还低着头,但是在太后的角度,从额头的弧度往下看,只觉庄严无比,俊美无比,太后生平阅人也多,但是美到这等惊心动魄的,还是头一次见。这就是阿难了,这就是阿难了!她听见自己的心,在胸中响如槌鼓。
“尊者……”良久,太后方才启唇,问话,“因何来此?”
那人举眸,眸光如银河浩瀚,他看了太后一眼,那就仿佛是银河中所有的星,在同一个时刻被倾泻下来,如水清澈,如沙细软,如金闪亮。他微微颔首,轻笑,然后星目闭合,身体忽地往后一仰,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一众贵人距离都不太远,那人一倒下,人人都看得见,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眉目却不甚清楚,也不知是谁家儿郎。
唯郑笑薇脱口喊了半个“三”字,被母亲紧紧捂住嘴。
“来人、快来人!”太后没留意这许多,探手试过少年鼻息之后,立时就叫了起来,声音里惊惶,惊惶得一直戴在脸上完美的太后面具都裂开了。
皇帝皱眉,永宁寺住持已经上前去,俯身把过脉,低念一声:“阿弥陀佛!”
“大师?”
住持道:“太后放心,这位……脉象沉稳,并无大碍。”既不称“尊者”,也不呼“施主”,想来也是对少年身份有所疑虑。到底是永宁寺,有一寺之主的分寸,皇帝暗自点头嘉许。
“那为什么——”
“老衲也不知缘由,想是陛下莅临,凡胎俗体,经受不起冲击。”住持娓娓道来,一干贵人无不想道:好口舌!
“……想来稍事休息就会醒转。”
太后迟疑,住持又补充道:“此处即有静室,可供贵人歇脚。”
太后大喜:“请大师带路!”
——竟用到一个“请”字,可见谦卑。
皇帝又皱了一次眉,他这个母后啊……怎么都等不及十六郎回来。谁知道这个装神弄鬼的是什么人,他可不信真有阿难尊者降临。有心要阻止,奈何羽林郎已经抬起少年,一行人浩浩荡荡跟着住持往里去了。
剩下这几十号贵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不该跟上去。
皇帝苦笑道:“既逢此奇事,少不得要请诸位爱卿在此稍候了。好在此处风景尚佳——”一旁伺候的永宁寺僧人何等机灵,应声就道:“陛下与诸位贵人,请随小僧游赏。”
既然皇帝这么说了,贵人们都很识趣,三三两两,或观赏壁画,或极目远眺,嘉言被母亲拘着,回头瞧时,嘉语早湮没在人群里,无影无踪。
眼见得人都散开,皇帝低声吩咐小顺子:“去,把方才出声的那个小娘子,给朕找过来。”
小顺子心里暗暗叫苦,这没头没脑的,却上哪里去找人!只是皇帝这么吩咐了,便是为难,也少不得领命。
谢云然道:“三娘子,我们去那边看看罢。”
嘉语知她是有话要说,应道:“好。”
往南能看到宣阳门,再远是洛水,这时候太阳已经升到极高,远远反射过来,一波一波金色微澜。洛水上有永桥,过了桥是铜驼街,沿铜驼街,东有四夷馆,打头一个叫金陵。
然而在这么高的地方,所有熟悉不熟悉的景致,都变成方方块块,像小儿玩的七巧板。人马在其间,微细如蝼蚁。
风缓缓吹过来,发丝掠过面庞,也带着苍金色的影子,这是暮春,春天就快要过去了。
谢云然眼看着远方,低声问:“三娘子,这就是你的解决办法?”她出身高门,家族以诗书传世,却并非食古不化,但是向太后献谄这种事,谢云然自问做不出来,在之前,她以为嘉语也做不出来。
——从前的嘉语确实做不出来。
嘉语摇头:“这不是我的主意。”
谢云然等她解释。
“是郑公子所求。”嘉语犹豫了片刻,她知道这个说辞可以说服嘉言,不足以说服谢云然,“我只是助他一臂之力。”
“为什么?”谢云然并非多事之人,却也忍不住问。
嘉语心里想我总不能告诉你,我在见过李夫人之后,终于想起来他是谁。她不是没有给过他别的机会,是他自己选择了阿难,所以,他注定是要这条路,他注定会变成一把好刀,为什么要让给别人?
只是这话,不好同谢云然说,又不愿谎言欺瞒,所以良久,方才踌躇道:“我、我想……”
“三娘子总说没去过金陵可惜,不如什么时候得了空,来我家坐坐,我家倒还有些江南风物。”谢云然忽地改口,嘉语起初吃惊,随即就听到了脚步声,然后是贺兰袖笑语:“表妹在这里,倒教我好找。”
如果说谢云然和郑笑薇都是因为知道郑忱在嘉语手中,所以会猜到这个奇怪的阿难尊者与她有关的话,贺兰袖就纯凭推测——推测这个前世不曾出现、这一世横空出世的祥瑞,是嘉语一手策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