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卯时天蒙蒙亮,陈列已经坐轿子进宫了,一个年轻太监在朱雀门口等着他。待陈列下轿后,引着他进来,直奔皇帝寝宫永安宫。
站在门口等不大一会,只见宫门打开,司马衍在八个太监的簇拥下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中常侍牛晃公公,陈列忙上前跪拜。
只见司马衍一身金色龙袍,头戴金冠,前后各挂十二串玉珠,红色带子系在下巴处,也看不清他表情,只不过觉得脸色煞白。但他长身玉立当场,自带帝王威仪,凛然不可仰视。
司马衍抬手示意陈列起来,并不停步上了台阶下的龙辇,八个太监抬起龙辇,陈列和牛晃分侍左右,跟着亦步亦趋的向健康宫走去。
“小六子,今天是大朝会,人多,你第一天上朝,好好听着,回头散朝后,朕要考你。”司马衍侧过脸对陈列说。
陈列忙躬身道:“是,陛下。”
“庾家的人今天都到了,不知道他们会掀起什么波澜来,”司马衍自言自语的说。然后又转向另一侧,问牛公公:“中书监今早有没有奏本送来?”
牛公公躬身答道:“回陛下,何大人今早来过了,跟奴才说没什么要事,就去了前面值班房了。”
说话间,一行人已走到建康宫的后门,下了龙辇,牛公公在前带路,陈列跟在司马衍的后面,进了大门。牛公公刚转过巨大的屏风后,后面的陈列就听到一个尖厉的嗓门喊道:“陛下驾到……”在巨大的宫内甚是刺耳。接着就是一阵子杂乱的衣袍扑簌声音,跟着司马衍走出屏风后,大殿内赫然已是黑压压的跪了几百人!
此时安静的连掉一根针都能听得清楚,只有“铜壶滴漏”在滴答、滴答的计时。
司马衍在龙座上坐定说了句:“都起来了吧。”
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下面大家都站了起来。站在司马衍左边的陈列看见自己父亲陈眕站在第四排,第三排的储裒他认识。
这时,司马衍开口了。
“去年我大晋真是流年不顺啊,温(峤)侍中、王(导)太保、郗(鉴)太尉纷纷过世,前几天没想到元规公(庾亮)也走了,”说到这,司马衍长叹一声又道:“唉……都是朕的股肱之臣啊。”
这时,从队列中闪出一人,身穿朱袍(武将服色),三十几岁的年纪,修长身材,白净面皮,下颌三缕短髯,往那里一站神态俊朗中透着一种高贵的气息。只见他躬身答道:“臣,庾冰参见陛下。”
陈列在旁心道,扬州刺史、左将军庾冰,这就要开始了,权利的分配。只听司马衍说:“庾将军免礼,有事请讲。”
庾冰挺直腰板恭谨说道:“臣兄亮,前些日子不幸病故,臣等兄弟对陛下赏赐和派人抚慰不胜感激。”接着话锋一转朗声说道:“臣兄过世前就身体不适,他曾跟臣说起,臣弟庾翼,熟读兵法,素有大志,可接他职位,望陛下恩准,以全臣兄之遗愿和未完成的北伐大志。”
陈列在旁看见司马衍嘴角略一抽动,但他并不开口,表情依然平静如水,陈列知道他一定是意料之中。呵,好不容易盼着庾亮死了,怎么再可能把地方大权还交给你们庾家,这不成了世袭制了吗?
这时,大殿上又是陷入一片死寂。
良久,从后方队列中闪出一人,身穿紫袍(文官服色),此人三十上下的年龄,也是生的眉清目秀,容貌不俗,白皙的脸上三缕黑髯梳的整整齐齐。他大声道:“陛下,臣刘惔有本奏”
陈列一听,心中偷乐,清谈名士出场了,这不是司马衍他姐司马南弟的老公嘛,素好老庄之学,崇尚道法自然,随性豁达,自称是当世清谈第一流,什么是清谈?清谈不就是巧舌如簧、伶牙俐齿、辩口利辞嘛,皇帝陛下可真会找人啊。
陈列正思想着,听见刘惔那超级嗓门已经开始神侃起来了:“臣认为不可,元规将军新逝,我大晋痛失国之柱石,举国上下都沉浸在一片悲哀之中……元规将军的雄才大略我不认为有人能比的上他,他都督六州军事,担任了三州刺史,肩上的担子太重了,日理万机,所以才身体欠佳,积劳成疾……”
服了服了,陈列心里暗暗赞叹,这套长篇大论,有理有据,直指要害,猛夸庾亮,说的好像跟庾亮是铁哥们一样,反正庾亮已死,夸也是浮夸。从侧面望向司马衍,司马衍的眼睛眯了起来,明显感到有笑意,满意。当然,其他大臣是看不出来皇帝的表情,他脸上有道珠帘嘛。
“稚恭将军(庾翼)虽然神勇,但比起元规将军相差还是有一定的距离嘛,”刘惔口若悬河,犹如男中音般抑扬顿挫的优美腔调回荡在大殿上空:“臣以为,江、荆、豫三州还是分开的好,假以时日,我大晋恢复元气,在陛下英明领导下,相信北伐是指日可待啊”
这番话说出来无可辩驳,况且最后还搬出了晋成帝司马衍。随后,就听到二百多人的大厅里,有了小音量的纷纷议论声。
“咳咳。”这是庾冰轻咳了两声,声音不大,但足以震慑群臣,马上大殿内又恢复了安静,毕竟庾家兄弟掌握超值大权太多年了,可以说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而且庾冰跟他哥庾亮有一点很相似,就是心眼小,记仇,他皱了皱眉道:“刘长史(刘惔时任司徒长史)说的有道理。”
接着,他话锋一转说:“非常之时应行非常之事,臣兄去世不久,举国上下悲哀,臣恐有内有草莽奸佞之辈伺机妄动,外有北方羯胡趁机大兵压境,现在我们应该尽力维护稳定的局面。”
陈列暗想庾冰也是牛人啊,虽讲的草莽奸佞也就是说可能会有土匪强盗闹事,但也暗指万一朝中有这样的人搅乱这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呢?还是我们庾家的人最可靠嘛,皇帝的舅舅嘛,一门忠烈啊。
这时队列里又有人站出来,这次是从最前排出来的,也是一个气度雍容,颇具书卷气但给人一股正气凛然的感觉。此人四十几岁的年龄,连鬓短髯,他来到庾冰身边,朝上躬身施礼,对司马衍说:“臣何充有话要讲。”
陈列心中一惊,这就是我的顶头上司,中书监、录尚书事何充。当朝宰相,是王导一力推荐的继承人,他管王导叫姨夫,是王导妹妹的儿子,但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是庾亮另一个妹妹的老公,也就是晋成帝她妈庾文君的妹夫,司马衍的姨夫,所以他得以宰执天下,也是庾亮大力推荐的,两位大佬共同推荐足以说明何充是个实力派人物,他在当时也确实颇有威望。
当年权势熏天的大将军王敦的兄长王含担任庐江郡守时,贪污受贿名声极差。王敦袒护他的哥哥,故意在与很多人坐在一起谈话时称赞他的哥哥说:“我哥在庐江郡做得十分好,庐江郡的人都称赞他呢。”当时何充担任王敦属下文学掾,他也在座,一脸严肃地说:“我就是庐江郡人,我所听到的跟您说的不一样。”王敦语塞。在座人都为何充感到担心,而何充神态自若,吃喝如常。时人称,何充直言不讳。
所以,像这种人物才有敌对两方势力都推荐他做宰辅,只因他为人正直,信得过。
司马衍温言道:“中书监请讲。”
何充语重心长地说:“臣每每想起跟元规大人(庾亮)共事的时光,为他的人品所倾倒,他为国效劳,呕心沥血,不辞辛劳,实是我辈之楷模啊。”
只见庾冰、庾翼、庾怿一起点头并向何充送去了感激的目光。
何充顿了顿道:“武昌乃是我朝第一重镇,理应由德高望重且智勇双全的人接任。稚恭将军(庾翼)当仁不让,是首选!”
哇……让陈列大跌眼镜,中书监大人这是在讨好庾家啊,如果庾翼在接替了庾亮所有官衔,再加上他本来就担任的另一重镇江陵刺史,那手中的兵权比庾亮还大了。
只见庾氏三兄弟又齐齐地向何充投过去了嘉许的眼神,仿佛在说,老何,少不了你的好处。
“然而,”只听何充突然又说:“邾城失手,毛宝和樊峻阵亡令人痛心,武昌现在开始直接面对石赵羯胡部队,如果稚恭将军再担任这么多职务,恐怕分心,我建议陛下,让稚恭将军担任荆州刺史驻镇武昌,调豫章太守储裒出任接替稚恭将军担任江陵刺史,调江夏相谢尚为江州刺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