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茶的时间后,郑宽坐进了奔向王宫的马车。刚刚还在小腹内焚烧的热意已经冷却下来,变成了一肚子的烦躁。龙黛岚干了什么?竟然这么晚了还需要他跑过去。
好在庙堂街驶入巨龙大道直奔神沐广场的这条路并不远,郑宽没在猜疑的煎熬中等待多久,就到了天牢。他一下车就看到了另外一辆蓝篷马车停在附近,昔日下属曹辕正候在门口,脸上的肥肉因为慌乱挤到了一起,眉骨也皱成了两个肉团,只是没有眉毛让他看起来显得很滑稽。
“大人,大事不好,大事不好。”曹辕大脸直颤,声音也是,“犯人……她……她跑啦!”
郑宽脑子里一阵轰鸣,有如百十个雷同时炸响。这胖子是不是喝醉了说胡话,怎么可能?王宫内防卫森严,天牢内有数十精锐把守,外面还有成群的王都武卫,如今是他弟弟郑方统管,只要有点风吹草动,瞬间就能集结数百人。
他顾不上多问,立刻大步流星往天牢里走去,曹辕慌忙跟上。“大人,典正大人在审讯室等您。小人刚才给吓得半死,做梦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哪!”
等陛下知道,你恐怕就不是半死了。他加快步伐,没有搭理曹辕。甬道两旁的火把全部都给点燃了,亮如白昼,跳动的火影从火把之前移到之后,沉闷的踏步声让气氛变得很不安。
他知道自己不是唯一被邀请的人,但审讯室里的人还是多得出乎他意料。典正夏全、大将军龙应天、龙君首席护卫袁一平、镇南将军严崇虎、荡北将军方觉都在,围坐在审讯台上,甚至还有一位王子——他仔细一看就认出来了,那是摩罗国的三王子札义摩。
这位异邦王子穿着并非寻常的锦衣华服,倒像是一个飞檐走壁的夜行客,一套紧身衣服,一双蓝黑色的皮靴子,此刻他正坐在房间正中的铁椅子上——那是被审问犯人的专座——要不是他生得英俊,令人过目难忘,郑宽差点没认出来。
这可真令人意外。郑宽早知道这位王子的某些传闻,但没想到他居然敢协助龙黛岚逃跑,更想不到他是怎么做到的。
不过最近的意外实在是太多了点,早两天礼阁的一个马夫报告了一件令人无法置信的事件,据称延平森林出现了渊界恶魔,这几天王都里到处都有人散播恐慌的情绪。那只是些别有用心的人造的谣罢了,把传说和故事里的玩意搬到了现实里。金驹省的地头上为什么会出现恶魔,要去问木蓉那母狐狸。
“老哥你终于到了。”夏全右侧的位置空着,显然是给他预备的。“大将军比你早到一步,都到齐了,就开审。”
“盖泽正好在我那里,所以来得迟了点。这是怎么一回事?”郑宽向同僚们点头表示歉意,拉开椅子落了座。
“我的国相老哥啊,王子都爱看到你。一平,和国相大人说说吧。”龙应天披着件黄色的貂皮裘衣,柔顺的毛皮映衬着火把的光芒,亮似黄金。
袁一平是袁大为的长子,本来就生得仪表堂堂,气宇轩昂,一身龙君护卫的银鳞甲在身,即使坐着也显得英武*人。他站起来,以表示对国相的尊重,“下官灶时前约了夏大人,想来天牢看看犯人,了解一点于坚的事情。这是下官的私人念头,本来也不值一提。哪曾想到牢房里空无一人,只有一顶假发放在暖被外做掩饰。随后下官就发现监牢区还藏着一个人。这位摩罗国的三王子不知道什么原因,穿着这样一身打扮,潜行在暗影之中,若非我能辨气定位,还发现不了他。”袁一平转过头去冷冷地看着铁椅子上的王子,“札义摩王子不但武艺不错,装傻也很在行。到现在什么也不肯承认。”
龙应天叹道:“札义摩王子,我们认识多年了,你给我们制造这么大的麻烦,不怕拖累你父王么?”
那札义摩王子被捆缚在铁椅子上,手脚都无法行动自如,但面上却镇定自若:“我没什么好藏着捂着的,我心里爱慕仁王的长公主,就是想来看看她罢了,不然夜不能寐。”
“你先前就来看过了,是我代王兄批准了你的。曹辕证明你带着一个贴身护卫进来,在月时之前已经结束探视,离开天牢。但你后来换了一套衣服又进来了。不得不说你潜行的本领确实厉害,但你却不是我们首席龙君护卫的对手。好吧,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在刑阁的地头上,诚实才是安全无虞的保障,撒谎又能骗得了谁呢?想着我的大侄女?我原谅你年少轻狂,告诉我她在哪里,只要把她抓回来了,你今晚所作的一切,我就当没发生过,你不想你父王难堪吧?”龙应天左手托着右手手肘,扶着光溜溜的下巴,和和气气地看着札义摩。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倒是想知道,为什么我冒着这么大风险潜进来,却扑了个空。”札义摩王子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我只是想多和她相处一会儿,毕竟我即将回国,这一去恐怕此生再也不能和她相见。如果大将军,还有诸位大人,一定要认为我和仁王的长公主失踪有什么关系,我又能怎么样呢?”
郑宽用拇指肚刮着自己的大胡子,他享受这种轻微刺痛的硬朗感觉。这种感觉总是能够提醒他,国相这个位置并不太好坐。他如今不再是统管天牢、手执法典、审人判案的典正,龙君陛下需要他的建言,需要他在重大事件上做出正确的判断。札义摩王子说得合情合理,关于他暗恋龙黛岚的事情内阁每个人都知道,就连龙君陛下也有听闻。或许这位王子打算趁着龙黛岚入睡时图谋不轨——就算如此他也不奇怪,而且札义摩也不会因此获罪。
但是眼下的问题是:龙黛岚去哪儿了?这天牢的里里外外他都十分清楚,出路就一条,不管谁要出去,都逃不过狱卒的眼睛。
除非她能潜行。关键就在这里。
“札义摩王子,你既然进来可以做到让狱卒丝毫不觉,那么犯人出去也可以。”这种可能性是最大的,而且显而易见。“没有外人暗中协助,她牢门都打不开,那可是大工匠裴开设计的锁,出了名的坚固。如果能跑,她早就跑了。她逃之前,最后一个见到的人就是你。你要我们怎么相信你是毫无关联呢?就算我们相信你,你觉得陛下会么?”
“陛下总会相信我父王带我们来并不是为了帮助仁王长公主越狱的。”札义摩头往后一仰,靠在铁制的椅背上,“我们是来向恩人祝贺的,是来见证神迹的。陛下和大将军当年为我国打败了叛军,我们牢记这番恩德,大人们,你们认为我要以怨相报么?”
他当我们都是傻子,拒不承认。或许我该让他尝尝刑阁的手段。但这关系邦交大事,要让札义摩王子铭记那些令他毕生难忘的滋味,还得等陛下批准才行。
然而陛下会发怎样的雷霆之怒,他很容易想象得到。他瞄了瞄他昔日的审书夏全,新任典正大人穿着一身褐色裘衣正襟危坐,面无表情。也不知那是什么动物的皮毛,他居然一眼看不出来。身为天牢的现役总负责人,却还没有对此案发表他的观点。夏全只是强作镇定罢了,心里只怕早就乱成一团麻纱。这件事最迟明日,陛下就会知晓,夏全只怕今夜无法入眠。
郑宽暗暗庆幸,如今自己不再是典正。对这种局面下个决定总比明天直面陛下要容易得多了。“既然王子认为自己是无辜的,那么就请在这里休息一夜。明日陛下自有决断,祈祷海神赐你好运吧,如果他真那么灵的话。”
连接审讯室和出口的长甬道里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大将军龙应天提示他:“孟云鹤回来了。”
生着一只鹰钩鼻的平西将军孟云鹤鹰视虎步,身披的那件漆黑斗篷在他身后飘动,就如他的影子,他身上是同样漆黑的铠甲,严峻的表情和沉重的脚步一如既往,但此刻却宣告着惊人的消息:“诸位大人们,有些眉目了。经过郑方大人的调查,在不久之前有一辆丰饶商会马车自北门出城,往贤王之路而去。郑方大人已经调兵追赶去了。”
龙应天唰地站起,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这车很可能有问题。一平,带着你的骑兵,立刻动身,一定要把它拦下来。”
“遵命。”袁一平行动向来迅捷高效,即使是挑剔的龙君陛下也深感满意,一起身三步两步就在甬道里消失不见。袁大为生了一个好儿子,除了有些骄傲,袁一平几乎没有缺点,长相、武艺、执行力都足够出色。像这样出色的人,就算有些骄傲,那也不算罪过。
郑宽用眼角瞄了瞄铁椅子上的王子。他隐藏得足够好,但瞒不过我的眼睛。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有那么一瞬间的细微慌乱。你自以为高明的计划败露了。如果陛下准许,你漂亮的眸子迟早会涣散失神,迟早会流露出对生命的绝望。
胆敢骗我,拿我当一个白痴?我会让你后悔的,尊贵的王子,后悔到为什么要生到凡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