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铁背鹰在五星堡城墙上方划过,然后停靠在被染成红色的雪地里。血早已淡如旧日脂粉,但这食腐动物不停啄食的白色头部依然清晰可见,即使远在城墙上。不久之前,一只愚蠢的雪羊试图穿过这片雪地,两只饥饿的座狼迅猛地从避风林中冲出来袭击了它。死于狼齿并不是它最糟糕的结局,还会有更多的食腐生物来争食它残余的遗体。
有时候,死亡并不是一种解脱。既不能解放自己的灵魂,又桎梏着未亡人的灵魂,让他们深深受苦。
月牙山的死亡讯息像这时节的雪花一样纷纷扬扬,此刻飞鸟能至的每一处金驹的土地,都已知晓了吧。坏消息只有一条浮肿沉重的腿,但总是走得比好消息更快。至少军中的人都会知道,木蓉紧随丈夫的脚步,去了天界。还有小巨人。
我最爱的妈妈,我最健壮的男孩。龙神你怎能让我接连失去双亲?
悲痛不是雪季带来的唯一负面情绪,还有耻辱。金驹最古老、最强大和最有声望的家族在这个雪季忽然开始凋零。新的龙君毫无顾忌地将羞辱施加到他们身上,他公然派兵追杀秦家人,然后将这一切罪孽推到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身上。这种谎言只有傻子才会相信。
而他身边满是傻子。那些被冻坏了脑袋的家伙竟然相信他的妻子、他们的少夫人伙同一个死人一起背叛了他和他的家族。
“篡位者说谎,会面不改色地说一万个,但高杰不会,每吐出一个虚假的字他都会脸红。”高进如此评价自己的儿子。
高杰发来的消息明确无误地提到了前龙君首席护卫、王国第一武士于坚依然活着,并且强调了这一点。但更多人强调了另外一点:少夫人和于坚待在一起。还有些人在私底下绘声绘色地描述于坚乔装改扮,混入了秦家的车队里,想方设法和那*妇幽会,说得好像他们亲眼目睹一切般。
冷风将这冷言冷语一字不漏地吹至秦鸣耳边。耻辱就像锋利的匕首,深深刺入他的心脏。“一个男人不能容忍两件事:一是妻子不贞,二是临阵脱逃。这两件事都是不可原谅的耻辱。”这是爹爹和他说的。
无论他多么希望相信黛岚,流言蜚语都传遍了军中。段开诚大肆宣扬黛岚毁了金驹省以及秦家的论调,“*妇”这个称呼就是出自其口。
他无法小觑落日堡城主的影响力,正如他无法否认那个持续多个夜晚的噩梦。现在不仅仅是夜里出现,白天也会。每当他耳边嗡嗡嗡地响着那些令他羞耻的传言时,那些噩梦里才有的镜头就会在脑中重现。那被压在古铜色强健裸体下扭动呻吟的娇躯,那句响亮轰鸣的话,一次又一次出现,不分白天与黑夜。
既然你丈夫不行,那我来给你一个孩子,你想要的孩子。
有一刻他几乎快要承认,我相信这些“诽谤”和“中伤”,它们都是真的。我妻子背叛了我,她腹内的孩子非我所生,我家族的悲剧拜其所赐。然而爹爹的临别之言始终在他心里像一口大钟般回响,敲打他每一次犹疑不绝。“若你自己都愿意相信流言,又怎能打消别人的猜疑?”
他沿着城墙绕了一圈,打算走楼梯下去,侍从赵遂提醒他说:“主人,南面有人来了。”
他站定往南望去,透过随风乱舞的雪沫,发现宽阔雪原上出现了一些小黑点,再仔细一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小黑点正在朝五星堡的方向移动。赵遂眼力真好。但他瞬间明白了过来,来人是谁。
光明港往金堡去,必经白原和五星堡,此前赵飞正是从此而来。赵遂知道,来的是他爹。
看情形,光明港主人赵连城带着他的军队过来了。
他想起高进昨天和他说的话。“你爹爹之后,自然是轮到了你。但是有人不希望你成为新省督,他们觉得秦渤比你好。我得到消息但还不能完全证实,军中有人在和秦渤通信。”
二叔秦渤就像父亲的影子,如影相随,默默地跟在父亲身后,一言一行,从不逾矩。二叔把半生献给了家族,甚至都没有婚育,他很难相信二叔会是争权夺利者的一员。但如今金堡实际上的主人是秦渤,这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如今妈妈死于非命,在整个金驹,秦家声望最大的不是他,而是二叔秦渤。
毫无疑问,段开诚是认为秦渤比他更好的人之一。石门堡的刘锦、咸水城的康贤、凜风谷的林发、船城的丁俊、太安城的吉朗,这些人就算不是,看起来也不像是站在他这边。站在他这边的是铁壁城的高进和长篱城的莫丰,他有信心得到麻堡马桐的支持,或许还有大元城的戴陵。冷风堡主人安泰服从爹爹,但是否也服从他,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把握。
金驹领地辽阔,依托金色大平原发展起来的大城市不少,落日堡贵为圣城自然是不用说,石门堡、冷风堡、太安城、长篱城都拥有强大的兵力,再往下算,就是光明港了。
光明港从来不在任何场合下出风头,也不卷入各种争议,就如同赵连城本人一样低调。但它并不像表面上所表现出来的那样顺从,爹爹虽然没说出来,但他知道,爹爹认为光明港所拥有的军队早就超出许可上限了。由于和辉煌群岛的贸易往来,光明港成为了王国最富裕的城市之一,秦源相信其码头的吞吐量仅次于王都巨龙城。赵连城具有一切强大自己的条件,并且他没有理由不这么做。
赵连城不高声发言,但并不表示他不会高明行事。多年前他就希望秦鸣能娶他的女儿,被爹爹婉拒之后,又把幼子送来当侍从。他想要得到秦家的青睐,他想要提升光明港和赵家的地位。
现在呢?他想要怎么做?
秦鸣感到,赵连城将倾向于谁,只怕将是决定性的。“来的是你爹。你哥哥上次就说了。”他一手拽过身后的斗篷,抖去积雪,顿觉步伐轻盈不少,“你有几年没见到你爹了?”
“三年多了。”赵遂垂着头。
“三年零四个月。”秦鸣经过赵遂身边,拍了拍侍从的肩,“就快见到爹爹了,你应该高兴起来才对。我相信你一定很想念他。”
我也是。
他捏紧了拳头,走下城墙。寒风刮得他脸颊生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