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音一落,门外陆续抢进来几十个人,带着白色、灰色或棕色的毛皮冬帽,穿着洗得褪了色的毛皮革甲,手里拿着长剑、狼牙棒、匕首,各种各样做工粗糙和简陋的武器,甚至还有人握着柄干草叉,团团围住了他们。猎人们早就有所准备了,他们竟然以为这样可以拦得住。
于坚的剑再次出鞘。猎人们只看到剑光一闪,龙痕又一次亲吻了平修的脖子。猎人长官依然没有被这样迅捷的出手惊吓到,但士兵们紧张地叫嚷起来,他们挥舞着手中的武器,虚张声势,却没有一个人敢轻举妄动。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外面有人。你们这么大动静,我想不听到也难。给你最后一次警告:让你的人马上离开,不得阻拦我们北上。不然我保证你的脑袋会立刻搬家。”
“我用酒肉饭菜招待你们,你却用剑威胁我的性命。难怪他们都说你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暴徒。”平修尖利的目光中没有恐惧,只是嘲弄。
“我没有忘记我是你的客人,但你却忘记了她是你的龙君。”于坚看着黛岚,“并且还是金堡的女主人。你对她毫无臣下应有的尊重,甚至安排这么多人来恐吓她,威胁她。一封来自金堡的书信就让你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还是你从来就不在乎你的身份?”
“罪人总是喜欢审判他人,而忘了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行。你是一个在逃的犯人,没有资格对我评头论足。你尽可以用手中的剑证明你有多凶残邪恶。别以为我怕你,我是堂堂正正的北方人汉子。你杀了我,少主人不会放过你。你根本就无处可逃。”平修对脖子上金属冰凉的亲吻显得无动于衷。他是在装模作样还是真的毫无畏惧?
“只是一个警告。你不配让我的剑沾血。”于坚收回了剑,他的威胁只会让平修平添荣耀。他一只手搀扶着黛岚往门口走去。“但这不表示我不会这么做。守护官,记住你的任务,把夫人和三公子平安送到金堡。”
“不行。”恍恍惚惚的黛岚忽然开口,像是在迷梦中忽然惊醒。“我不能落下母亲和小巨人,我要和他们在一起。”
“如果陛下想要我杀光这里所有人,只要一句话。”他对视黛岚那双美丽但失神的双眼,“我保证做得干净利索,他们不会有太多痛苦。”
你该明白的,黛岚。不止是两具遗体,还有更多。我们就两个人了,不可能带着两辆马车和这么多棺材上路。
她昂着头瞪着他,愤怒而又无助,他觉得她会朝他发火,或者会因为又急又怒而支撑不住。但是都没有。她只是垂下了头,一言不发,屈从了他。
猎人们没有一个人尝试拦阻他们的离开,那些简陋而粗糙的武器相互磕碰,发出空洞的威吓,但仅此而已。即使是平修,也没有任何行动。看来他也知道生命比一时逞勇要宝贵得多。
离开狼牙要塞比想象中要更顺利一些。于坚从马厩牵出辆马车,车上有个火炉,制作的比较粗糙但挺结实,他从搬了不少木炭过来,点燃了炉子。车上有酒水干粮、毛皮毯子,他裹了件羊毛斗篷在身上,然后把头部包得严密,免得被人认出。虽然现在寒冷还不是他的敌人,但毕竟没有车夫了,这种天气驾驶马车可是件苦差事。黛岚则躺在一大堆毛皮被褥当中,与火炉相伴。北上储备不够丰富,但沿路还可以采补,高杰和莫旭在送别他们时,各塞了一个包裹给他,里头装的是沉甸甸的金圜。这些他没让黛岚知道,也没想到它们这么快就能派得上用场。
然而再多的金圜也不能替他消除眼前的困难,六十多龙步在雪季仍是一段相当难走的距离。他此前从未在这种天气里驾车跑过这么远的路,还好黛岚在这段路上往返了几次,多少知道一些能供他们歇脚休息的地方。
狼牙要塞之后的路一马平川,比起铁壁城到长篱城的起伏丘陵要顺畅多了。往来在咸水城和长篱城的商旅也多得多,小一点的商会没有能力在雪季进行长途运输,就把货物集中到长篱城,然后由大型商会负责转运。丰饶商会在北方城市里也有分会,他们具有质量上佳的车马设施、经验丰富的车夫,以及足够的金圜来雇佣、供养足够多和足够好的护卫。
一路上于坚迎着风雪看着大大小小的商队在贤王之路上来来去去,被厚厚的帆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大货车一辆接一辆被铁锁链捆绑在一起,强壮的马骡卖力地拖着它们前行。马骡是公驴和母马杂交的后代,吃得更少更容易饲养,但具有更强的韧劲和力量,是北方商会最主要的运输工具。因此在北方它们的价格也比较昂贵,甚至贵过一匹骏马,尤其是在雪季,商会收购它们,而且不太愿意出售。
他们晓行夜宿,平原上隔一段距离就有专供商旅休憩的旅店,在雪季他们的生意好得惊人,过客们往往被迫滞留,以等待天气好转。第一个晚上他们幸运地找到了仅剩的一间房,原因是这间房房顶多处破裂,虽有帆布堵在裂口处,冷风还是刷刷地往里灌,几乎无法住人。但是这难不倒于坚,他将黛岚留在旅店,驾着马车出去了一个多时辰,带回来新的屋顶——五排用赤藤捆扎牢固的橡木枝干。橡木坚实,赤藤强韧,堵在那间破房的漏风口,再用草料填实,靠帆布和麻绳捆牢,恰到好处,风也基本灌不进来了。因为于坚解决了这房间的麻烦,而且只住一晚,店主表示不收他们的住宿费,还将送了一些腌肉和草料给他们上路。
但这一晚上于坚还是遇到了麻烦。和黛岚同房,他惴惴不安,黛岚疲倦而又恍惚,上床不久后就陷入沉沉的梦乡。他枯坐在一堆草料上,用车上的毛皮褥子御寒,但久久难以入睡。窗外星辰现了又隐,隐了又现,寒风呼啸着拍打在帆布和橡木制成的临时屋顶上,发出令人心惊的晃动声,他一度担心这屋顶会被掀下来,然而直到他一觉醒来后它们仍安然无恙。
他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着的,梦时或是星时,他无法安眠,睁开眼时黛岚仍在熟睡,天空有如一张厚实的黑斗篷,寒风仍在呼啸,但屋顶已不再颤抖,大雪积压其上。他期望这房屋的拱顶梁柱足够坚固,就像期望明天会升起暖暖的太阳。
他们在翌日风时之后重新上路。在此之前于坚联系了一个商队的负责人,他们的徽记是一颗红色的菱形宝石,自称为“红钻商会”。他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头,但这没所谓,只要他们愿意卖给他两头强壮的马骡。
“如果是丰饶商会,他们会索要更高的价码。但我们红钻比较公道,做所有生意都是如此。我们北方人总是更重视诚信,钱要赚,但也要公平。你摸摸这两个结实的家伙,就知道我没有坑你。”在收了十五个金圜后,那个马脸男人一本正经地说道。
是的,没坑我,你根本就是在宰我。你本来索要二十个金圜。十个金圜买一匹骡子,我真是疯了。但又有什么办法呢?马骡走得稍慢一点,但它们对饲料要求更宽松,力气和耐力也更好。而且在这种冰天雪地里,马速度快的优势早就不复存在了。
二十一日的剑时,他们终于看到了咸水城灰白色的城墙。头一天晚上他们借宿在农家里,于坚依然睡得不太好,盘算着中午快到目的地了,也没有休息,在炭炉上烤热了几个麦饼凑合填了肚子,就继续赶路。
长时间的驾车让于坚感到疲倦,但他更担心黛岚,她的腹部已经凸起,无论谁仔细一点都能看出她是个孕妇。而且这些天她没有得到足够好的休息,精神上又倍受打击,他一路上每次经过旅店和农舍时都问她要不要停下来,但得到的回答都是“不”。
黛岚告诉他,咸水城的城主康贤是个心机很深的男人,不太好打交道,但幸好他远在前线,驻守官不是他的儿子就是他的弟弟,而黛岚对他们都不了解。
咸水城是康家历代的封地,畜牧业和种植业都比较发达。秦家对领地内封臣的兵力有比较严格的规定,尽管康家负担得起更大规模的军队,但秦家只允许他们保持五千人的数目,以匹配他们的城市规模。这类军事上的限制可能让某些封臣心有不满,但秦家的领袖一向都很强势,也没有谁敢发表异议。
他们抵达城门时,遇到了例行公事的盘查,守门的士兵并不认识龙黛岚,当黛岚表示身份时,他怀疑地看着这个一脸疲倦不堪穿着一身上好白色亚麻布孝服的女人一会儿,最终还是进去通报了上级。
一名肥胖的军官模样的男子出来接待了他们,但他也不认识黛岚,便将他们安置在城楼岗哨的休息室里,表示要继续请示上级。就这样折腾了半个时辰后,终于有一名认得龙黛岚的民事官出现了,将他们带往城主的堡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