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屋内贾敏脸色微沉,赖嬷嬷却仍不自知,径自说出那些话来。明里暗里的意思,是提醒着贾敏可别把林泽真当作了亲生的儿子般看待,到底只是个抱养来的,谁又知道日后如何呢。
贾敏听着赖嬷嬷的话音,心头怒气正炽,只是未及发作,却冷不防听到一声冷哼。转头看去,红杏正伸手打起了帘子,一身官服未换的林如海已经大步走了进来。贾敏忙坐正了身子,开口道:“老爷怎地这个时候回来了?”
赖嬷嬷也忙从位置上站起,腆着笑脸请安道:“给姑老爷请安,姑老爷安好。”
林如海淡淡地应了一声,便靠着炕沿边坐了下来。绿柔也乖觉地奉上一杯热茶,见贾敏轻轻地摇了摇头,便福了福身,拉着红杏一并出去了。
赖嬷嬷见林如海神色见很有些淡淡的,心里自觉没趣,也不好多说。见贾敏也只是含笑倚在引枕上不说话,赖嬷嬷便仍侧身坐下,看着屋内也没什么别人,便自顾自地拿了手边的茶来吃。
林如海瞥了一眼赖嬷嬷的作态,心中冷哼数声。亏得是国公府里出来的人,这般地没有规矩。收回目光,林如海看向嘴角含笑的发妻,温声道:“今日公事少,前面又没甚么事,我心里委实挂念你,便躲懒回来了。”说着,拿手在贾敏的小腹上抚了抚,笑道:“今日觉得如何呢?”
“才多久时日,劳累的老爷这般惦记。”贾敏笑嗔一声,也抚了抚小腹,嘴角的笑意愈发温柔起来。“我想着,虽才这么些日子,这一胎倒比怀着玉儿时更舒服些呢。依我看来,许是一个更乖巧的姐儿也未可知。”
林如海听罢,也轻笑起来。他原最疼惜女儿的人,若贾敏这一胎仍是个女儿,他也最是开心的。因而夫妻二人说罢都笑了起来,林如海正要开口,却有人中间插嘴说。
“哟,太太可不能这么想的!”
赖嬷嬷皱着眉头,一脸的不赞同,盯着贾敏还未显怀的肚子道:“太太怎么好这么想呢,大姐儿如今虽才两岁多,到底日后也是要嫁出去的。家里头若没个兄弟撑着门楣,可要大姐儿怎么办呢!”说着,又看向林如海,笑道:“姑老爷也别怨我多嘴,我虽身份卑贱,到底虚长了这么些年岁,在老太太跟前又那么些年,知道的事儿可多。这大家子里,人多嘴杂的,纵没话,好歹也得传出些个是非来。何况姑老爷家。”
这话,却是明明白白地指摘着林泽的身份了。
林如海心头大怒,只瞧着贾敏的面儿上不好发作,因为脸上神色越发的沉了,连着一双眼睛里的颜色也深了许多。赖嬷嬷只没看见,尤自觉有理。却不想想,她如今的身份不过是荣国府打发来探望贾敏的一个仆妇,任是她在荣国府里怎样风光,到底不是个正经的主子,说了这么些个话,已是僭越了。
贾敏见林如海眼中隐隐显出几分怒色,又见赖嬷嬷着实说着不像,便道:“赖姐姐来瞧我原是好意,只是我如今怀了身子越发有些贪睡了。”说着,便又歪在引枕上,一手轻轻地扯了扯林如海的衣袖,笑道:“老爷来瞧我倒是我的造化,只是我身子实在有些不便,赖姐姐先往东面去吧,我这里却不陪了。”
赖嬷嬷听着这话,自觉面上有了光辉,也便起身福礼。又见贾敏眉眼间更加温婉柔丽,比之当年在荣国府里更添了一分光彩。心想着,林家虽比不得贾府,说起来却仍是底子极厚的。瞧着三小姐当年的模样,再比着如今,到底还是嫁了人之后养的越发好了。
便笑道:“太太好生歇着,我也不扰太太清静了。这院里多少事儿,自有我帮太太打理着,太太却毋须担心的。”又向林如海福了福身道:“姑老爷,这便去了。”
“您先请。”林如海淡淡地颔首,眼见着赖嬷嬷好容易才走了,才把手上端着的一只汝窑白瓷小盖钟茶碗狠狠地往桌上一放,清脆的声响把贾敏惊了一跳。
贾敏温声道:“老爷为什么着恼,我却能猜得一二。”
“哦?”林如海挑了挑眉,看向发妻的目光中虽温和了不少,可怒火仍在,想来那赖嬷嬷实在不知好歹。只顾着图一时口舌之能,却没能摸透林如海和贾敏的脾性,白白地招了人怨怼。
贾敏扯了扯林如海的袖口,只道:“原我在家时,这赖姐姐就是母亲身边服侍的人。那时我年纪正稚幼,赖姐姐不过虚长了我一两岁,彼此又都是要好的。我原看她是再好不过的人,虽不是那一眼看来就艳丽非常的颜色,到底模样周正做事又有章法,在家时,母亲也常倚赖的。”
说着,吃了一口茶,继续道:“谁承想,她如今嫁了府里头的人,做了管事娘子,眼皮子倒愈发的浅了。”说罢,叹息一声,道:“这话原不该我说,可老爷今日既撞见了,少不得我要和老爷分辨分辨。”
“我虽是荣国府贾家的姑娘,可自打嫁入林府,哪一日不曾把自己当作林家人看待了。老爷是深知我心的人,岂有不知道的。我这样说,无非为的我的心。”说着,竟嘤嘤泣下泪来,林如海忙劝了,贾敏拿帕子掖了掖眼角,又道:“我前年怀着玉儿,修书与母亲,无非是想着嫁进林家这些年,也没能给老爷添上一儿半女的,心里着实焦急。母亲向来疼爱我,免不得也为此事担心。再则,我年纪不比当年,到底有些心里不足的,母亲遣了人来服侍我,也是她一片慈母心肠,我哪里好推辞的。”
说到此,想到那王嬷嬷素日做派,贾敏也大恨,“只是怎知道,竟是那样一个吃惯酒肉心眼子又极小的人,当初见着还好,谁承想做了玉儿的奶嬷嬷越发的没了章法!”因把王嬷嬷做的事也一并和林如海说了,又说到前些时日林泽抱了黛玉去他屋里的事儿,转泪为笑道:“到底是泽哥儿,疼惜玉儿一如往昔,再没有说的。我心里也是最高兴不过,想着,身上有些不大好,等转好了必要打发了王嬷嬷家去的。谁想,竟又——”说着,低头看了看还没有显怀的小腹,白皙的脸上也飞上了一抹薄红。
林如海见她如此,心里哪里还有气,又想到贾敏素日为人,侍奉公婆,温和待下,夫妻恩爱,后宅安宁,自不必说。便道:“夫人说的这些我岂有不知的,如今正经养好身子才最是要紧。”
贾敏却不依,只拉着林如海的袖口,低声道:“老爷却有一事不知呢,这赖嬷嬷来的事,我先前半点不知道的。这次有孕,我也极意外,想着好歹母亲也有些春秋,修书叫她高兴高兴也好。谁想,母亲竟又遣了人来。”
林如海想到赖嬷嬷在屋内一番谈论,心中到底不快,嘴上虽不好说些什么,可又不想林泽受了委屈。便道:“来者是客,到底别叫人劳累了才好。只安心住着便是,要吃的要喝的,只管支使了府里的人去拿去要,若是一时有服侍不周到的,只夫人你做主处置便是。独有一样,却是后院里多少事情,少不得要收敛着些,也免得叫客人笑话了。”
贾敏也知道林如海心中膈应什么,说到底,贾母的确是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先不说林泽最是孝顺体贴的孩子,就是不说这些,凭她是府里当家的太太,难不成一个养子还能越过她去不成。这赖嬷嬷说话也实在教人心里膈应,嘴上只一贯肆意,也不想想这是当着谁的面儿。老爷老爷的,毕竟前面还加着一个“姑”字不是!
“这赖嬷嬷在家时,原有体面,肆意惯了的。可咱们府里却万不能如此,若她们把那些乌七八糟的话儿事儿传开了,下面哪有再肯服管教的呢。”说话间,却不肯再叫赖嬷嬷为赖姐姐了。
林如海心知荣国府向来没什么规矩可言,可到底是发妻娘家,说多了免不了要叫贾敏伤心,便不欲多说。只叹道:“老太太也是年纪渐高,管教下人难免慈和些。这起子没成算的,便越发地翻腾上来了,到底,夫人如今怀了身孕,府内一并大小事宜,合该找个妥帖细致的人管着才好。”却绝口不提那赖嬷嬷临走时说的一番话。
贾敏也深知林如海的脾性,又想着赖嬷嬷那样一个人,若叫她真的管家,还不知道把林府翻腾成什么样儿呢。想了想,便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我心里想的。只是绿柔、红杏到底年轻压不住,下面管事的娘子和婆子们谁又真的服谁不曾,推了谁出来都有人要背后说些闲话。我这里倒有个主意,只是怕老爷笑话我。”
林如海道:“什么主意,你只管说了,笑话不笑话的,我自有主张。”
贾敏便笑道:“我今日已把府内管教丫头子们的事情全交由张嬷嬷做了,她原是老太太身边最得用的,府内上下无一不服。另一个么,这管事的,好歹要借了老爷的面子,让方嬷嬷来才好呢。”
且说这方嬷嬷是谁?倒要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