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甘草听了林泽的吩咐,先把那只小布人身上插满了银针,趁着无人注意,到底寻了间隙把小布人仍放回了原处。待一番事情都已做好,忙找来那日同她一起的丫头名叫柳叶的,轻声嘱咐了几句,好容易才得了空儿往张嬷嬷这来。言简意赅地只把自己发现布人,何处发现,布人怎么个模样给张嬷嬷一一形容了个明白,她说的无心,却把张嬷嬷脸上唬得苍白。等一番话说完,张嬷嬷忙交代不许声张,仍自行回去做事。
这且不提。
只说第二日,张嬷嬷便领了几个粗壮的婆子,严阵以待地往黛玉院子门口一守,带上两个手脚麻利的妈妈,只悄无声息地就往王嬷嬷的屋里去,见王嬷嬷睡得正香,也不叫起,只拿了一方帕子团起往她嘴里一塞,再行动作。同一时,比照办理的更有赖嬷嬷那处,李姨娘院里服侍的一个人称李嬷嬷的,也一并如此。
等到天色大亮时,只见三个形容有些狼狈的嬷嬷齐齐地站在张嬷嬷院中,张嬷嬷也不言语,先吃了一口茶,又看看天色。瞥见赖嬷嬷和王嬷嬷眼中的怒意,心里冷笑不止。可不是么,这两个嬷嬷如今恐怕还想着自己素来是有大体面的,哪里就能被这么对待呢!
又看向被绑起手脚的李嬷嬷,只冷笑道:“作死的东西,眼见着既被绑来了,如何还有要言论的,只跪下招认罢!”话音一落,便有一个妈妈在后面踢了一脚李嬷嬷的胫骨,叫李嬷嬷冷不防地跌跪下来,直痛得想要哭爹喊娘,可嘴里塞着一团帕子,哪里喊得出来。
赖嬷嬷和王嬷嬷一见如此,心里倒有些发虚。因想到她们收了这李嬷嬷送来的银钱,把几个李姨娘院里的小丫鬟安排进黛玉的院子,莫不是事情败露了,今日被揭发了?没等她们想明白,那院门口又传来一阵骚。动,却是两三个手脚麻利的妈妈拽着李姨娘往这边来了。
那几个妈妈才一松手,李姨娘登时就跳了起来。她一路上自顾着身份还不肯叫喊,眼下既进了院子,如何再肯装那平时的沉默寡言。当下便恨不能指着张嬷嬷的鼻子骂起来,可终究又不敢造次,只得把一腔怒火对准了扭着她前来的那几个妈妈,“你们几个是什么东西,倒敢这样对我!下三滥的贫嘴贱舌老婆子,在我面前也敢称一声‘妈妈’,也不看看你们几个什么身份!”
张嬷嬷冷哼一声道:“李姨娘自是姨娘的身份,何必和这些粗使的婆子计较。”一句话才说得李姨娘脸上回转过来,可下一句话就把李姨娘一张俏脸吓得惨白。
“我却奇怪,姨娘也是有教养的人家出身,如何竟做出这等下三滥的事情来!”说罢,在李姨娘惊恐的目光里狠狠地掷出一个小布人。
那小布人才一掷到地下,李姨娘和李嬷嬷就吓了个半死,又见张嬷嬷一张脸森然阴沉宛若阎罗,更是怕得不行,哪敢再去细究。见她们如此,赖嬷嬷和王嬷嬷对视一眼,心里也回过味儿来,原来这李姨娘竟是打了这么个主意,怪不得不惜血本也要把自己的心腹丫头安插。进黛玉的屋里。王嬷嬷现下只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她在林府待了三年,府内上下哪一个不看着太太敬重她的份儿上高看她一眼,如今被堵了嘴在这里,虽没有五花大绑,却让她五脏六腑仿佛火焚。直气得心肝疼,当初她贪了那十几万辆的便宜,竟应承了这么件作死的事情,眼下如何洗脱得净。
张嬷嬷却不管她们什么想法,只瞪着一双眼睛死死地看着那一阵阵哆嗦的李姨娘和李嬷嬷。“姨娘,你且也别想着挣脱。你院儿里服侍的五儿、六儿皆是你从家里带来的丫头,这些年最是得你意的。如今她们二人却在姑娘院儿里当差,这布人就是她们俩亲手放在那里的,你若不信,只把她们带来对质,只一样儿,她们已招了,姨娘且看着罢。”
那李嬷嬷一听,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她来林家时日不短,要说当年见着张嬷嬷管着内宅的时候,那手段可是雷厉风行。比起后来太太温和待下,自是不同。又见大势已去了大半,便泣道:“张嬷嬷,都是我一人做的,却与姨娘无干。”到底,还是不肯让从小带到大的李姨娘受罪,自己独揽了一身罪行。
张嬷嬷冷笑道:“这事儿也不必你们自行招认,是谁做的她自己心里有数。横竖,查出来了,总是再大的体面也全没了。”又道:“这后宅里行巫蛊施厌胜是多大的罪,别说我,就是太太,老爷听了,再没有轻饶了。我只劝呢,先自个儿说了,或有活路也未可知。姨娘是个明白人,这道理难不成还有不知的?”
一番话连消带打,连威带吓,把李姨娘唬得连忙告饶:“张嬷嬷,这都是李嬷嬷一时的糊涂,你大人大量,只求你在太太跟前好生求求情,日后我必有报答的。”见李嬷嬷一张老脸满是悲戚,双眼中又带着不敢置信和哀凉,李姨娘闭了闭眼,狠声道:“李嬷嬷既做了这样的错事,只听太太发落罢,远远的纵使打发她去了庄子上,我也没有二话!”一番话,却把自己给摘了出来。李姨娘想着,以贾敏素日为人,自然不会轻易发作,又想李嬷嬷年事已高,贾敏惯常怜贫惜老,哪里会真真儿地治了李嬷嬷的错儿。
这李姨娘心里算盘打得好,却不知张嬷嬷另有后手。便听得张嬷嬷扬声道:“叫人绑了那贱。妇进来。”
李姨娘心里正疑惑,回头一看,登时吓了个半死。
只见一个妇人发髻散乱,脸上涕泪横流,一身的粗布衣裳也破烂不堪,整个人狼狈得很。可这些,却不是李姨娘心里惊骇的,让她心里惊骇的,正是这妇人原是李嬷嬷的儿媳妇,又是这次她亲自托了她回娘家买卖东西置换钱银的人。
张嬷嬷冷哼着拿出一纸抵押文书,冷哼道:“你身上搜出这些个东西,倒说说是哪里来的。”见那妇人张口要辩,张嬷嬷冷笑一声,“我劝你想好了再说,这些东西别说你家再不可能有,就是真有了,来历也不能清楚!少不得,说了假话我要人扭送你去官衙里分辨。”
那妇人一听,着实慌了。官衙里是什么地方,那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地方。她一个穷婆子,去了那里哪能活命。抬头就见自家的婆婆跪在地上面露悲戚,那李姨娘却死死地攥着手,生怕她说出个好歹来。这妇人也不笨,她和李姨娘可没甚交情,再没有为了她赔进自己的道理。于是也不畏惧李姨娘吃人的目光,只哭道:“求嬷嬷明鉴啊,原是姨娘托了我婆婆打发我拿了她院子里好些的东西去抵押了银钱,拿来有用,说是疏通关系。又有说钱银还不够,命我回家去找了舅老爷周转了好多钱财并几只金钗。”说罢,便从腰间一处内缝的口袋里扯出一张纸来,嚷道:“这就是拮据无疑了,上面还有姨娘的手印子,嬷嬷不信只一对就明白了。”
张嬷嬷心道,果然是什么样儿的主子就有什么样儿的奴才。如今她还没使力,这一窝就斗翻了。因把那些抵押的文书并拮据一同给李姨娘过了目,才收回来,说:“姨娘如今还有什么好说?”
李姨娘见此,哪里还有话说,只恨恨道:“不过棋差一招罢了!”
张嬷嬷听罢,只挥了挥手,命人把李姨娘带走,留下跪在地下的李嬷嬷和那妇人继续审问。“我且问你,这布人是谁放进去的?”
李嬷嬷一看那布人,便慌了,只推说不知。那妇人却眼尖,瞧着那布人想了再三,便嚷道:“是了,我亲眼瞧见那个婆子把这布人带走的!”说着,手指的却是赖嬷嬷。
赖嬷嬷正要反驳,那妇人却又喊起来,“你也别不认账,我可有证据!”说着,撒腿就往王嬷嬷这边跑过来,旁边几个妈妈看见张嬷嬷的神色,都不阻拦,由得这妇人撒泼。却说,这妇人一手扯过赖嬷嬷,一手扯过王嬷嬷,在她二人的瞪视中,撸起她们的袖子,只嚷道:“嬷嬷你瞧呢,这却是姨娘当年陪嫁来的嫁妆,如何在她们二人手腕子上!必是她们二人做鬼无疑了!”
张嬷嬷便看向李嬷嬷,问:“果真?”
李嬷嬷抬头看了一眼,便答道:“是姨娘当年陪嫁的翡翠镯子没错。”
那妇人脸上越发得意起来,“瞧我记性果真不错的。那日就是你把装着这脏东西的布人盒子带走了,还说只叫姨娘放心,必为她办妥。”说着,指着赖嬷嬷的手又指向王嬷嬷,骂道:“你们这两个黑了心的短命鬼,竟然这样害人,我原说是什么东西藏着掖着,原来是这害人的玩意儿!”说着,越发骂的狠了。
张嬷嬷使了个眼色,便有两个粗壮的妈妈带了那妇人出去,一并也把李嬷嬷带走了。眼下院中只剩了赖嬷嬷和王嬷嬷。张嬷嬷便先吃了一口茶,又叫人给这二位松绑,只道:“二位嬷嬷素来是最有脸面的人,如今这等事情既出了,总不至于没个说法。”说着,又道:“到底那妇人言之凿凿,这东西看来的确是过了你二人的手了。”
赖嬷嬷心知这等事情断不能承认,就是她们收受了银子又做了这样的事,也绝不能在这当口承认了,不然被打发回去,几辈子的老脸可就丢尽了。听张嬷嬷这样说,忙高声喊道:“怎么就能这么说呢!那是什么样儿的浑人,只知道满嘴里胡沁,我再没有做这样不要脸面的事情!”
一面儿又笑道:“张嬷嬷是府里管事的老人了,岂有不知这个理儿的,还是弄清楚了再分辨才好。”
张嬷嬷心里嫌恶赖嬷嬷此番作态,止不住冷笑数声,便道:“赖嬷嬷既如此说,我也不好再提了,只是还有别的事要请教。”因把黛玉和王嬷嬷、赖嬷嬷院儿里的小丫头们齐齐地叫了来,只一个个地点过去,分别问话。那些小丫头才多大,半点丘壑也没有,全是有什么说什么的人,平日里王嬷嬷和赖嬷嬷如何做的,她们便如何说,只说的叫王嬷嬷和赖嬷嬷恨不能拔腿往外就跑。
待都说完了,张嬷嬷才冷声道:“原是二位嬷嬷竟看出我们太太有些‘下世’的光景了不成?又看出我们老爷‘再没有多少时日’来了?”
当下,把赖嬷嬷和王嬷嬷吓得冷汗涔涔,只颤声道:“再不敢如此说,不过是闲时碎嘴不妨说了这些。”又恼怒自己不曾好好收服这些丫头子,当下却没了算计,只道:“好歹请嬷嬷别告诉了太太去。”若要叫贾敏知道了,她们再没有好日子过。毁谤当家主母,又靥咒姑老爷,就是在贾府恐怕也没了站的地方。
张嬷嬷只不听这话,兀自道:“两位嬷嬷的事情大了,我可不敢做主,仍自己回了这话才要紧。依我看,不如只承认了这一遭儿,倒是都存了体面。纵家去了,也好过这后来的一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