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想来都难以确信,陈可情在那几年内,有多少个夏天,便有多少个夏天在那绿苑中与叶均翔度过,那个角落何以产生如此吸引力让他们二人甘愿在那静心聆听鸟语蝉鸣?多少时日以来,竟不曾间歇,就算是下了雨,也在那亭中瞧一会雨,叶均翔说,既下了雨,何不也看看下雨的样子?陈可情也点头称是,这心意竟也与她所想的大致无二。园中景色四季皆有不同,每一季看去都有不同的意蕴,仿佛跟人的心情似的变幻着。
后来一个春天的日子,叶均翔不知从哪里带了一本新鲜书来,孔尚任写的戏,名叫《牡丹亭》,其中有一折写的尤其美,叶均翔翻到那一回给陈可情看,正是——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她看着,不由得念出了声。
待读毕,便一口地赞叹,世间竟有这样美丽的境界,她以前怎就不曾看过这书?她在家中受了父母亲的熏陶,不只音乐,戏曲,还有西洋古典文学,这个戏,她怎就没接触过呢,她一心只觉得新奇,口中又不住地赞叹,她又细细地往下看,又是一个凄迷的故事,而那戏文写得更是美得幽深,真真像极了这绿苑中的景致了,这也正是春日了,虽然花的种类没有戏词中那样多,但是墙角那一簇簇山茶颜色也正美艳呢,还有路边的小黄花,也正桥嫩。叶均翔在边上问她,“如何?我说的不假吧。”
陈可情倒要谢谢他告诉了自己有这么一本好看的书,“真是写的好,我几时看过这样的美文,再合我心意不过了。”叶均翔见她喜出过望,自己心内也欢喜,便两人一同来读此书了。
想那春日里,明媚春光,草长莺飞,石亭读书,再好不过的少年时光了。那是至今仍念念不忘的回忆啊。
何止这一段,也还有其他的段子,《谍海情僧》,《倩女幽魂》,那中国古典宝库中,美丽动人故事是大有的,那些年日里,也不知阅过了几多美丽与哀愁,而绿苑中景致常有,即使在败落了的冬日,那踩在脚底下的枯叶也是能弹出音乐来的呀。绿苑一年年地更换着景致,面貌仍如初识般美妙,和着那故事中的情节,仿佛这绿苑也能演绎出一番故事来了。然而年少时的光阴总是短暂的,多少故事,演绎得再美,再绝,总归是要做一个了结的。更遑论凡尘日子中所经历的大大小小的变故了。
日子在园中是永恒的,那些树木,喷泉,假山,石亭,多少年月至今长在,而园中的人每过一天容颜与身体便是要成长一点的。陈可情逐渐地不再出现在绿苑了,她多想念绿苑,他们亲自发现的宝地,她闲暇时光的美丽去处,他们吸取知识的“老地方”。最后一个夏天,她忽然不见了,那时候夏天还没有达到完全热烈的程度,阳光不像盛夏那般猛烈,赤裸,但是已经达到一种使人焦躁的状态。
美丽的夏天总是使人愉快的,可是陈可情不着踪迹地消失了,叶均翔一个人在假山后面度过了几个中午,只觉得身边空荡荡,他带了一本新书想要和陈可情分享,可是想要分享的人已经不在了,他曾经去询问她班上相识的人,说是父母闹矛盾,她要转学了。他们约定过的,高中还在这个学校,还要在园子里度过,直到他们上大学!约定,就这样毁了么?
这里原本是兼办初高中的,但是如今也已变了,这儿早已没有初中了。
叶均翔那时也只是无能为力,在这些突发的事故面前,他适才发觉自己也只是像路边一棵嫩草一样的脆弱,他既无法去改变什么,也无法想象,天真如陈可情,何以让她承受那样的痛苦?他设法给陈可情寄了信去,因为这么久以来,他们居然连对方家中的电话也不知道,他们只是这样,简简单单地往绿苑来,简简单单地度过一些百无聊赖的日子——他们甚至不曾在绿苑以外的地方有过约会。他们只是并排躺在阳光四溢的草地上,仰望那高远的天空,只是在静寂的石亭中,共同欣赏一幕幕凄迷的戏,只是在那站着露水的草间像两条快活的鱼儿尽情游跃。
叶均翔想到这里,竟有些悔恨,为什么当初在一起时不多问一些,至少要知道她家里的号码,好在必要的时候联系她?而现在,他又要来狠狠地为此后悔痛苦了。当初在这里,只觉得时间是一大把的,爱怎么过就怎么过,该怎么耍怎么耍,想这园子也不会走,我们只管依旧照往常的时刻来了,说话,玩耍,也就罢了,就连有时临到暑假,寒假,竟也有不约而同来此的机会,只是少罢了,逢到放假,大家都是有各自的事情的,但是陈可情总是忙些,她常常会随着爸妈去别的地方游玩一阵子,对叶均翔来说,这多么使他羡慕,他也为她开心,而他所能去的地方,便只有外婆的家了。再往后,也许他想不到,陈可情转学去的学校,竟然正是在外婆家所在的城市。这也是他唯一有所安慰的了,他也能偶顺理成章地离开这里,带着这段美丽的记忆,带着别离的情绪,离开这里。他从未想过,这么早,就要离开,这园内,有太多快乐的记忆,而这记忆都跟一个女孩有关,多年后,他再想起时,不仅仅发觉到其记忆的弥足珍贵,而心内依旧充满了如当年一般纯澈的温情。
自从失去陈可情的音信,叶均翔又变回孑然一身,他依然认为那种原因并不致使一个人产生远离从前朋友的行为,他们在一起不长不短刚好整整的三个年头,这样持续下来的感情,不深不浅,不远不近,不冷不热,不离不弃,恰到好处,既不再往前深入,也不往后冷却,这温度实在像是秋日里的暖阳,像春日里的微风,让人舒适得无所适从。拥有了它让人心灵如明月般温润幽清,缺少了也足以使让人显得无可奈何。所以,叶均翔此时便像是深深地不断往着寒极的冬日陷入了。虽然此时中考已过,季节仍旧停留在闷热的夏季。夏季有许多记忆,都是难以忘怀的,可是往往那些难以忘怀的,使人心烦意乱,忘不掉,摆不脱,眼睁睁看着自己深陷,却无法自拔。
于是他早已为自己决定,他追随着自己所要前往的目标,那个方向如此明确,以至于自己都要开始为着自己心中那种莫名其妙的坚持而感动了。他于是执意要去那地方。很快,他顺利地同外婆商量好,来年开学,便转入了那所高中,陈可情新生活所在地。他的心情既复杂又欢喜,更多的是欢喜吧,他以为自己将会重温那种久违的温情,那种足以感动自己的热情。当他再遇陈可情,竟是始于一场未遂的自行车事故。
那时节毕竟年纪也不同了,眉目间竟也发生了说不清楚的变化,多了一丝忧郁,甚至多了一丝洒脱,但依然平淡。陈可情微微剪短了头发,只在肩膀一下一公分的样子,肤色明显浅了一层,仿佛数月间不曾沐浴日光似的。身材也显得更为纤细了,但是她明显的长高了一点,厚厚的深深的唇色如深秋的金叶子一般静静地绽放光彩,脸色有些疲惫,但仍不失欢快,她的脚步缓慢而有节奏,比从前显得更为沉稳了。他险些撞上她的时候,已一眼认出了是她,数月不见,今日相遇竟是如此意外。迟早是要见的。陈可情也许想不到他会跟随她的脚步,来到此地。但是陈可情像是不记得他的模样,他开始有些不解,莫非三年的情感竟不抵三月的疏远?但是后来,也习惯了,她那些时日里到底遇着什么,他也不知晓,想来,他们也都很少谈及自己的家庭,仿佛那是一种讳莫如深,并且彼此心照不宣。他如平常往日一般地过着新的日子。
渐渐的,新的日子,也就变成了旧日子。旧面孔,却变成了新面孔。
每每见着,总有一种初次见面的感受。也许正是这种新鲜感使叶均翔更为着迷,因为每一回的再遇虽然多了些不自然,但是换了一个环境,这种不自然似乎也在情理之中。由陌生而引发的不自然,总是正常的。他们终究由此再次熟稔起来。那时情况便也不同了。
日子常常是琐碎的,就像这变幻无常的天气,陈可情总是一个人出去走,行走,停不了行走在路上的脚步,她走过铺满林荫的老街道,路过清冷的小巷,静寂的公园,还有破败的老房子,走的累的时候,就连整颗心也跟着一起累,可她的心仍在不断地回想那些曾经视为愉快的事情,那些回忆,如过眼云烟一般在脑海中飘过。或许当时正在做的事情是那么的热闹,那么的欢喜,会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欢喜感,觉得仿佛发觉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愉快,然而这愉快是需要代价的。
不愉快的时候是因为缺乏这种满足感,一旦缺乏,人便会不开心。而内心感到开心,是因为某种需要被满足。但是,事后再想想,却并不完全是那么回事,是愉快是欢喜没有错,因为喜欢,因为所喜欢的事物能够收归己有,就像这街道,她每天不得不去经过它,这街道就好像是她的了。这也实在是一件极开心,极简单的事情,比起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人与物之间日积月累所积聚的感情是否更简单,更直接一点?因为你无法真正拥有一个人,可东西你是可以拥有的,只要你愿意,只要你能够,这就是所谓的满足感,所谓的占有欲。当陈可情再次面对那个人,那个人竟又给她带来出乎意料的感受,自己好不容易逃离了那个熟悉的地方,满心期望地找一个安静的角落开始一段好的生活,结果那个人却意外地出现了,一开始她也有猜想过他的意图,但是,她并不细想,一些未知的情愫开始在心底萌芽,她希望自己不要多想,新近才遭遇的事故令她的心反应也刻意变得迟钝,她选择屏蔽那些任何能够扰人心绪的事物,在变故面前,她甚至有意表现得不动声色,在父亲面前,她也显得过于冷静了些。不知是因为受了陈可情的影响,还是由于时间的流逝,父亲的表现也与陈可情逐渐趋同了,父亲本就是异常镇静的人,她大概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看上去比父亲还要冷静,一方面有先天的基因在里头,另一方面也有后天的经验为其助长。或许因此,两父女大有相互影响,相互渗透的趋势,尤其在家中缺少了一个有力的女主人之后。
对于这个问题,父女俩渐渐地不去触碰,就像一个隐形的地雷,那是碰不得的,只有像平常一般地生活,起床,开门,取牛奶加早报,父亲依旧笔耕墨耘,女儿该上学时上学,该放假时就找不同的事情消磨岁月,这种生活,简直比旭日东升还要正常和有规律得多。但是,满是规条的生活非但没把人的意气磨灭,反而不断生发出一种新的力量来,父亲偶尔有灵感飙升的时刻,在那些平常的夜晚,竟被突如其来的灵感折磨得不能入睡,非得要掀开被窝,起身来,打开电脑,将脑海中种植着的灵感之花如喷泉一般倾泻而出,这感觉,无法言喻,就像久未经历房事的人将深藏的欲望一泻到底的感觉,整个人完全被掏空,取尽,精疲力尽的同时,又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快感。一段长长的故事在屏幕上渐渐成形,心中的满足感也由此溢满,他想,这时候,也便能够休息了。此刻,遥望天边,一抹神秘的蓝紫色正在窗子外头静静地守候,天地之间皆是静寂的,凌晨所独有的色彩从天幕涌向他逐渐模糊的意识,他在一阵深刻的疲惫之中进入了黎明的梦中。
陈可情随常并没有起夜的习惯,一睡便是天光大明。那一夜,不知怎么了,她无意识中便醒了过来,以为依旧是天光已明,睁开迷离的双眼,窗帘掩映下,却依稀见着那天色昏暗而沉静,周围也太静了些,听不着一点动静。她感觉到喉间的涩与渴。她掀开了被窝,披上外衣,推开门正要往楼下去。却一眼望见斜对面的书房中还亮着灯。她知道,父亲工作的区域完全跟休息的区域分开的,她往楼下父亲卧室的方向望了一眼,那屋里却是未开灯的。她靠近书房,听见了铿锵有力的敲击键盘的声响,父亲竟还在深夜工作着,她转过身,脚步放得更轻,几乎无声地下了楼,她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又悄声地喝下去,纯净的水在喉间咕噜地吞咽下去,她感受到父亲在书房中思维的飞快跳跃,他的马不停蹄写作的动作令她恐惧,他不知所谓的忙碌使她无可奈何。她只得悄悄地返回自己的房间中。
破晓后,日光穿破云层之际,陈可情在父亲醒来之前离了家,去往学校。家中一如既往地安静着,并且继续地安静着,陈梁玉从混沌钟醒来,脑中出现一瞬间的断层,一时间忘却了今日是何夕。
陈可情在洒满阳光的铺了马赛克的路上走着,她走在那排高大的柏树与短短的围墙之间,眼看着就要到达学校。未知的一切在她的前头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