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腌臜老和尚腌臜针,一扎蹿火,吓得左右两旁不敢留人。多大的风险,人人都是一手心的冷汗,只是不再似先前那般乱麻寻不着由头。毕竟,如今府里做主的是三老爷齐允年,凡事他一手撑着,连带那训不服的睿二爷此刻也服服帖帖在他手底下摁着,府里便难得地有了这上下一心、同甘共苦的场面来。
推拿施针,老和尚枯瘦如柴的身子倒有一股子惊人的力道,将老太太推起、翻转,掌中游珠般自在。一旁亲自服侍的只有齐允年带着齐天睿,期间叔侄二人只对了一句:你个混账东西!彼时齐天睿正握着老太太的脚腕子,低头在胳膊上蹭了蹭汗珠,回道:是。
两日后的一大清早,老太太睁了眼,齐府上下又是哭又是笑,烧香敬佛。老和尚成了再世活佛,开方下药,依旧猥琐地贪一口茶香,此刻却怎么瞧都是世外高人的架势。
齐天睿一夜没合眼,早起被闵夫人灌了一碗参茶,再咽不下什么,趁着长辈们说话,悄悄出了福鹤堂。今儿又是个阴天,日头埋在云层后头,抹出一天乌突突的灰白。院子里两株老青桐叶子已经掉光,围了一圈矮冬青墨绿的颜色,枯树青枝,颇是应景。齐天睿深深吸了口气,冷飕飕,依然嗅得草木的清爽,只是心中一团杂乱怎样都疏解不开……
“天睿,”
正一个人烦躁,闻得身后有人唤,齐天睿回头,原来是方姨娘,微微一低头,“姨娘。”
“天睿,我瞧你将才脸色不好,可是有什么难处?”
“哦,不妨。”落在旁人眼中的失态,齐天睿无意遮掩,“不过有些意外。”
“也是,”方姨娘点点头,“谁能料到老太太一睁眼,强挣出一句话竟是要你成亲。”
将才房中的情景也果然是尴尬,老太太醒来合家大喜,瞧着满堂儿孙老人虚弱得唯有唇语,阎罗门前走一遭淡然生死、别无他求,只要亲眼看着孙儿成亲。旁人听来都道喜上加喜,可正经这母子二人一个登时惊在当场,一个像雷劈了似的,险是不支。落在外人眼中只当是犯了什么要紧的罪过,哪里想得到是要他们娶新媳妇。此刻瞧着这依然不回神的人方姨娘只得劝道,“事虽仓促,也可见老太太是如何牵挂于你。”
齐天睿咬咬牙,没做声。这事真真是寸!老父仙逝,将一桩早就定下的亲事生生拖了三年;叶从夕又偏偏在这个时候寻上门去与那待嫁的丫头生了情愫;将将答应他要退亲,老太太就病倒,好容易请来老神仙医得稍有起色,这一睁眼,怎的又绕到这亲事上来!这可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难道那几十年前的恩怨当真如此阴魂不散??
难得见这霸王似的小爷皱了眉,方姨娘又道,“天睿,若当真有难处早些说出来,趁着你三叔在,一家人好商量。”
齐天睿闻言眉头更紧,口中却应道,“只不过是年底柜上忙,我有些腾不出手。旁的,倒无妨。”
“原来如此。”方姨娘看出这其中难言,未再强求,脸上露了笑,“你只管忙。娶亲诸事着实繁琐,好在有天佑在先,凡事有例,咱们府里自是有人手张罗,你只到时候等着拜堂、做你的新郎官就是。”
“多谢姨娘。”
见他无意多话,方姨娘起身离开,留下齐天睿一个人站在厢房廊下,看着正堂前人们来来往往,有为老太太端汤送水、奉医熬药的;有当下吩咐为三老爷预备食宿的,更有管家已取了账簿和黄历匆匆而来,从备丧到冲喜,下人们脸上一刻就阴云转晴,喜气洋洋。
此刻的齐天睿真真体味那寒塘之中躲闪不及的鸟儿,四面漏风、八方着雨,浑身冷透……
几日前京城来信,喜报三老爷齐允年高升右都御史、巡抚西北。齐天睿得闻此信拍案叫绝,这真是他想都不敢想、求之不得的大喜事!西北匪患之所以如此猖獗,与关西七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为了钱财不惜劫杀贡使、抢夺商团关联甚密。三叔虽是个文官却是铁血手腕,若他坐镇西北,必会查察此事,周旋蒙古贵族、护卫大漠商路,届时必引来各地商团争相走货。更加之,御史大人是他的亲叔叔,虽说断不会为他徇私枉法,但这一层血亲关系定会让裕安祥声名远播,不肖半年尽可在山匪和商团内传遍,裕安祥便会当仁不让成为最可靠的钱庄,在大漠深处打败山西福昌源指日可待!这条路一旦通畅,顺风顺水,财源广进!
说起这位三叔,常驻京师,而齐天睿生在京师却长在江南,两人也不过是偶尔在老祖母寿辰之时相见,可血脉相连,且三叔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子侄辈中若说还有入他眼的该是自己才对。当年给老父出主意把他撵出齐家门的正是这位三叔!此事神不知鬼不觉,若非老父临终前将他独自留在榻前据实相告,齐天睿打死也不敢相信自己能有今天全托这位三叔的铤而走险。有这一层,齐天睿笃定三叔于他的护卫。本是打算趁着年底往西北查账亲自拜访叔父,岂料这一桩桩一件件,浑不相干的事竟是扭缠在一起,将他卡死在这里!
原本以为退亲一事虽是免不了要在府中起一番风波,可于自己的娘亲自是求之不得,不在话下;唯一要过的关是老太太。齐天睿虽说被逐出家门近十年,可他知道自己从小顽劣异常却是老祖母的心头肉,只要肯拉下脸在褔鹤堂跪个几日,嘴甜点好好哄哄老太太,断没有不成的道理。只要老太太应下,齐府里头谁人又敢阻拦?岂料,为着三叔外放要将两个女儿寄养金陵,老太太一高兴一吃酒竟是一病不起,命悬一线。见大夫们束手无策,齐天睿连夜奔走,寻来了高僧方济,总算为老祖母挽回一条命。千想不到,万想不到,本是能在三叔跟前记一大功的事如今恰恰捏住了自己的命脉!老太太醒来要他即刻成亲,如今他该如何提起悔婚一事??
老人依然十分虚弱,捡回这一时三刻又能撑得了多久谁也没把握,一旦悔婚出口逼老太太怒火攻心、一口气上不来就性命难保,莫说齐天睿自己断断下不了手,就算他真是个没有人心的东西,三叔正在堂上,如此悖逆之事断不会轻饶了他,家法狠厉他定逃不过,转头更将裕安祥一脚踢出西北也未可知!
齐天睿头疼欲裂,兄弟如手足,情深义重;可老祖母的命、自己的前途又该如何?正左右为难,忽见闵夫人从堂屋出来吩咐着小丫头,脸色已然如常。虽说这一步步紧逼让她万般不甘,可早知逃不过,惊愕过后亦认命。小丫头离去,闵夫人这才瞧见厢房廊下的齐天睿,冲着他无奈地笑笑,转身回了堂屋。齐天睿知道自己是娘亲能忍下这桩亲事的唯一支撑,若非那封休书,断不能有此刻的温和平静。远远瞧着她身后遮下的帘子,齐天睿手下拳头忽地一握,计上心头!
……
阴云的天尚未沉到降下雨来,湖上泛起水汽缭绕,远处山色融入灰茫茫一片,看不到岸上的枯柳。
叶从夕站在画楼之上,远远地瞧着湖心半岛上泊着的画舫,那是天睿的私宅码头。两年前他从九华山回来湖上便多了这么个景致,偶尔飘荡,传来悠悠的笛声。那是千落,一个命运多舛、落入尘泥的女子,清静淡雅,我见犹怜,却因着一支仙笛名扬江南。如此女儿该是有个多情又忠贞的公子与她相和,却鬼使神差与天睿这样一个玩闹红尘、但恋银钱与享乐之人相契,也算一番佳话。
从来天高水阔,不屑凡俗,但如今心里却装了一只清月里捣药的小兔,常是蹦蹦跳跳撞得他心神难安,又医得他飘飘如仙……归家半月,每每落笔便是书信与她,怎敢寄?这份难耐的心思不怕她受不得,倒怕她笑,一笑便小小的涡,沉醉不已……这女孩儿,实在难以捉摸。若是如天睿所言他们自幼便定亲,为何她从未提及?这些日子,突如其来的一切可曾忧心又可曾害怕?想到此,叶从夕轻轻摇摇头,笑了,她不会,置身度外,只会远远地瞧了,转回头又做她自己的事,不知魏晋,一如他从前。只是这一回,他再不同,要置身事里,接她一道从此清溪小林,山河壮阔,日出看尽日落红……
“从夕兄?”
叶从夕回神,齐天睿已是来在楼厅外,赶紧让道,“几时到的?快请。”
二人落座,见齐天睿双眉蹙、面色肃然,叶从夕道,“听闻老太君贵体染恙,想来府中必是无心应客,不敢登门叨扰,只遣人送了些补品,乃是家父亲手调制,性极温和,老人但用无妨。”
“多谢世伯和从夕兄。”齐天睿哑声应下,又道,“老祖母耄耋之年,只因听闻孙女儿要来同住便大喜过望,一时心血上涌,老病难支。多方诊治无医,幸而深山之中寻得方济师傅,这才将将挽回性命。”
“不想竟是如此危急。”叶从夕着实没有料到,又问,“方济师傅可是你寻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