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口气不是紧张得以纾解,也不是如释重负的松弛,而是一种完成后的满意与喟叹。
这是卓思衡在两个时辰内能写出的最好文章。
在他示意后,封弥官立即上前收走试卷,此时已有不少人交卷,也有许多人仍在奋笔疾书,卓思衡去找范希亮却没看见,因不能探头探脑,于是也无法朝两边寻去,倒是佟师沛在他对面也是刚刚交了卷似乎在放空自己,看到卓思衡,他胆子实在大得很,竟然还敢朝他偷偷笑一下。
但他立即重新垂头,假装在思索和回味考试。因为他爹佟铎一向知道他快笔的能耐,考试前警告他,要是提前太多交卷不好好检查,回来考完也要罚他不许出门,这对佟师沛来说比打板子还要命,当然他爹也没舍得打过他一下就是了。谁知道此时列在集英殿里的哪个大臣是他爹的故旧,此时正替他老爹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等待汇报,佟师沛十分警觉,但低头后又忍不住微微翘起一点点脑袋,朝斜对面的卓思衡咧咧嘴。
两个人在少年意气方面脾气相投,都不是刻板老实的个性,卓思衡看没有巡考路过,便也回他了个笑容。
最后一刻钟时,为提醒尚未答完的考生,近侍于御前燃起线香一支,烧毕落笔,但见火灰星点,不就便要烧至最后了。
鸣罄声响,殿试结束。
所有士子无论是否答完,一律停笔,由礼部官员引出至偏殿等候结果。
殿试是不会让人再回家再等通知的,刺激也是刺激在这里,你坐在偏殿,正殿说不定皇上就在看你的文章,想想都有点小激动。而且当场出成绩,下午立即唱名赐第,赏袍笏,骑马出宫门赴期集所。全套流程极其完备,一甲三名可谓荣极。
偏殿内所有焦急不安和渴求盼切都隐藏在沉默当中,卓思衡坐在一侧,不知为什么心思飘忽,想到了一件父亲卓衍说过的趣事:他那一届殿试后,一人因太过紧张晕厥,后来那人点了二甲第十五名,也是极好的成绩,可是因为这一晕,被人起了个外号叫昏昏进士。
那时他觉得这人好有趣,自己高考也没那么紧张的。可是只有亲身经历才明白这种感觉,命运的审判就在隔壁,此时却只能枯坐等待,何等心焦。
不过他现在想起当初的父亲和自己,想起这位昏昏进士,想起自己这一路走来,倒是暗自摇头一笑,兼具自嘲和释然。
而集英殿正殿的天子于臣僚,皆着眼于国之大计,士子们在隔壁的小情绪他们是浑然不觉的。
皇上已看过几篇,他觉得水平还算属于平均水准,便让礼部官员先读着,听到偶有不错的再细看。而读过的文章都传至其余殿试阅卷官员的手中。
读过五十余篇,皇上反倒觉得,这届士子的水平比去年要厉害许多,有人文辞雅正,陈词滥调也能写出绰约风貌;有人立论严谨,丝
丝入扣张弛得度。总之都有一些长处。他略一挑选,便有十余篇摞入内侍掌心,只觉难分高下,不知改列谁为一甲。
但皇上的这种心情,只持续到第六十一篇时策答卷读完前。
礼官只念开论,他便立刻觉奇,要拿过来自己细看,边读边击节赞叹。
这篇文章实在是太特别了!
大多数人都从汉文帝和汉章帝入手起论,而此篇上来却先表面态度:皇上,我们先不要看汉文帝和汉章帝,要看当时的政治成就,也要看先前的政治遗产,这些皇帝之所以运用这些方式治国,未必是他们性格如此,而是有可能是接手时的环境让他们不得不选择这样做。
首先,汉文帝前是汉惠帝和前少帝、后少帝两位不为史书所认的君主,这是吕氏临朝的时代,司马迁干脆没写惠帝本纪,直接写了吕后本纪,可见汉文帝承接的其实是吕氏时代。吕后时代在《史记》和《汉书》里的评价都跟高,认为是“海内得离战国之苦”,再加之黄老之道休养生息,于是“天下晏然,刑罚罕用,民务稼穑,衣食滋殖。那么当汉文帝继位后,周勃陈平夏侯婴等大臣诛杀了有异心的吕氏一族,这是上层的动荡,然而民众仍然井然有序生产生活,管子曾经说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汉文帝又何必采用激进手段巩固统治呢?他只需要沿用前任受欢迎且有效果的政策,甚至在此基础上更加轻徭薄赋废除重典,自然德化兴盛。
其次,再看汉章帝的爹汉明帝,他老人家在位期间也是以吏治清明海内安定著称的,他注重儒学教育,主抓社会风气,户口滋殖,所以汉章帝继位的时候,就有了一个相对儒道交相辉映的环境,在这个环境里,宽厚的风气是一种必然选择,因为社会已经接受过道德的训教,顺应无需太多变化,也是成本最低的治国方略。也正是因为汉章帝选择了顺应,才有了后面的明章之治。
所以,我的观点是,能因时制宜因地制宜才是汉文帝和汉章帝的优点,而不是所谓“专用德化”和“事从宽厚”。这也是此两朝达到皇上艳羡水平的原因。
皇上问如何才能像他们一样,我劝皇上先别想“像”而去想“不像”,他们因时制宜只需要顺应,但并不是每朝每代都能以这种方式来决定政策导向。汉宣帝就是中兴之主,他前面的战乱不可不谓生灵涂炭,他怎么延续前面的策略呢?延续谁?王莽?这不可能,所以他的选择就是开创自己的时代。“兴亡在知人,成败在立政”能够选择顺应,是一种条件,但如果不能顺应,便要有所开创。皇上忧心的问题其实不该是如何承续,而是如何开创新局面新时代。
……
后面又列有目前国家面临的问题,以及需要采取面对的态度和手段,其间旁征博引,纵列穿梭于史料之间,可见此人博览群书且博闻强识。最重要的是,能将这些知识化用入文,丝丝入扣编张若星列,完全没有夸张和惊哗的虚言,字字都说到此人希望论述的观点之上。而除去新锐的视角,文章用词也是古雅质素,颇具唐文风采。不铺张乱陈,也不夹携冗杂,简练刚健,又有迂和缓急引人入胜,当真是好文好思好策好对!
皇上将此卷交给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沈敏尧,得才之喜溢于言表:“沈卿也观此文!”
沈敏尧方才听读时,便觉惊艳,此时再看,便明白为何皇帝如此愉观,他心知除非天上文曲星真的下凡答后面几十张卷,否则后续再有超过此子之人怕是不能。他将卷子递给下首几位阅卷官同看,自己则躬身向皇帝作答:“好文章当配紫金鞍。”
皇上颔首微笑。
果真直到读完所有文章,虽有一两个也是非常优秀的卷子,但始终不及此文此论。
皇上几乎不用犹豫便择好一甲,而余臣商议之后,也呈列其余士子名次,报以天子一观。
最终,礼部官员到偏殿传所有人回到正殿时,已又过了两个时辰,这期间宫中虽有赐食,但大家都味同嚼蜡,没有怎么吃得下去。
他们重新按照之前的位次站好入列,步入集英殿正殿,此时座位皆已撤去,皇帝御座下以西站着弘文馆大学士白琮,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沈敏尧大人已站至御前正下,阶前七名禁军御前金卫纵列,这个站位便是即将御案阅甲和唱名的次序。
百名士子几乎连呼吸都已是凝滞了。
“进,一甲三名策论。”
礼官高声唱毕,沈敏尧自从礼部尚书何敬辉处双手接过排列有三张试卷的托盘,恭敬奉于皇帝面前的御案之上,这是对照誊录卷子排号后找出的原答卷,姓名皆已缝封严实,圣上自白琮处取金印,三张依次加以天子印信,沈敏尧拿起最上一张,以金挑划开封线,露出姓名。
他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