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思衡余光见何孟春面露不虞却还是能稳住文雅的性子,缓缓道:
“潘司事,卓通判自帝京而来,不通此地交通也是常情。”
“如何行路江南府一问便知,江南一地三岁小儿都知五岭三川委实难行,快抵需走海路,卓大人何惜一问?”
卓思衡看着说话的是一个年纪与自己差不多,皮肤颜色也差不多的年轻人,长相倒是斯文,语气却刚强直硬,一双眼睛明亮且大胆地看着他,有种在帝京官员身上极少能看到的锋芒与锐意,奇怪的是,此人却没有本地口音,一口好听官话字正腔圆,同长相是一般的周正清朗。
“潘广凌!”好脾气的何孟春也有些挂不住面子,直喝出名警告。
潘广凌仿佛没听见一般,朝何孟春行礼道:“下官还有差事在身,这几日已然因恭候卓通判延搁,恕在下无礼,先行告辞。”说完头也不回,快步走出郡衙内堂。
一众官员都不敢说话,只看着卓思衡是何反应,何孟春倒是面露惭色,觉得自己招待不周还派这样人给新来的二把手添堵,说了两句周转的好话。
一直站在何孟春身后的安化郡长史崔逯则笑吟吟对卓思衡说道:“那位说话不成体统的乃是瑾州府州史潘惟山的长子,恩荫入仕,来到我郡上做了从八品的工曹司事,素来行事狂妄无度,只是他父亲是我们何大人的上峰,何大人又素来是个宽和的君子,故而也不好计较,卓通判也得当心才是。”
不先介绍潘广凌的官职却先提及他父亲的官位与名讳,卓思衡心下了然,觉得这位长史大人比刺史大人更精通语言的艺术。
不管是提点还是警告,亦或有别的意味,卓思衡此时并不在意,他心中已然对此地官员有了大致的了解,也不展露任何其余说辞,只重新接上方才的话道:“我走山路自西城门入城,倒让各位同僚苦等,是我的不是,我初来乍到,今后此地的风土人情还望各位多多告知,免我再出纰漏,我自己出离倒是还好,要是让何大人难做,便是大大的不恭了。”
众人皆心道,果然是状元,一番话说得又礼让君子又给足上峰面子,再看何大人受用的表情,大家恨不得都拿个簿册将卓思衡的言行抄录下来,以便日后深研效仿。
何孟春看他虽然人被旅途山路折磨得不似传言描述那般萧萧肃肃俊逸非凡,但话却好听至极,心中一阵舒适,只教众人快去准备接风,好让卓思衡回事先准备好的通判府邸沐浴休息。
自内衙出来,卓思衡还不忘拎着自己路上一直背着的筐,里面还有吃剩的干粮和水,以及路上所遇乡亲送得一些土产。慈衡已按照他吩咐先去通判府宅收拾先过来的行装,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陈榕却低着头。
陈榕不爱言语,但可能这件事让他实在迷惑,于是难得的率先开了口:“大人,你为何要对这些人如此礼让,他们是你的下官,却唐突询问你的选择,这是不该的事。”在他看来,这便是一种欺生。
卓思衡却脚步轻快,笑着说道:“人年轻的时候嘛,最喜欢把礼貌当做一种软弱,实则不然,我也是后来才悟出的道理,有时候礼貌便是平静,而如果将一个人比作一座城池,平静就是你的城墙。”
陈榕没有明白,可他知道不该再问,于是重新低下头专心行路。
安化郡的郡首是座小城,被两道山岭一道急流夹在当中,城内高地错落,只有两处平坦,其中一处便是郡衙与四周的府邸,这些府宅均为官修,只按照职位供给来此郡为官之人,若是离去,便要交还。最大一处宅邸自然是郡首席长官刺史居住,两条种满香樟树和芭蕉的道路开外,便是卓思衡的通判大宅。
即便是蜗在小城,这座宅邸也要比他自己家里那套皇帝赐第要大上太多,三进三出的院落外加两个南北花园,前厅后堂一应俱全,连仆人住的排屋都没有挤挤挨挨的逼仄感,卓思衡看见正门已换上卓府的匾额,心中也是颇为意外。
就是这字有点……有点眼熟。
越靠近泉樟城的山路上越常见山水秀美之地多有题刻,此时看着匾额上的字同之前所见石刻倒是笔迹相似……相似的平平无奇。
这字说难看倒不至于,但是如果在他们翰林院抄书誊写诏令上谕敢写这种字,当天就得被曾大人找去谈话。
府上的家仆都是官奴,二十三人已列作一排出来相迎,府上大管事叫程涪,拜见过卓思衡后忙不迭殷勤抬头介绍:“大人,这匾额可是何刺史亲手所书所赠啊!这还是咱们安化郡头一份的外任官员能有此等殊荣呀!”
卓思衡知道那些字是谁题的了……
不过一个管事说话也文绉绉的,卓思衡倒是比知道这字的来处更意外。
不说一手好书连卓衍都盛赞的慧衡,悉衡开蒙后没多久写得字就比这多筋骨有体度了。
也不知慧衡和悉衡如今在帝京怎样?
卓思衡的思绪随着往宅邸深处逡巡也飘逸渐远。
春季帝京偶有春寒回返,慧衡有时便会因时令突变复发咳疾,但愿今年四月的帝京气候温润如昔,不使妹妹难过难受。也寄望熊崖书院的夫子少留点课业,悉衡还在抽个子长身高,哪能夜夜苦读笔耕不辍?
卓思衡抵达目的地后发现自己愈发想念家人,可此地看来门道也是不少,只能是将思念之情掩藏于内,再细细思索上任的头一遭团建联谊该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