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要塞依山而建,山脉往北延伸成了较低的丘陵,北风拂过鸣钟森林,直奔城墙而来。城下开阔,雪季到来后风势极盛,加之两侧都有山脉或是丘陵,令这一带好似谷地——极难突破的谷地。城墙部分采用泥土夯实,部分辅以巨型的条石垒建,厚达四丈,离地十五丈,最高处则有二十五丈。宽阔的青灰色城墙上遍布雉堞与哨塔,隔一段插着一枝火把,士兵们在缝隙间和箭孔后往外张望,高举的长戟随着他们的移动宛如河道里穿行船只的桅杆,尖端上反射着火焰橙黄的光芒。城下则围绕着一圈宽大六七丈的护城沟,沟挖得很深,连续几天的大雪垫在底下,但离地面还远着。
黑豹的皮肤油光水滑,即使在夜间也能反射星光,他白色的大氅更是耀目,城上立刻放下了吊桥,让少主人通过。黑豹踏过槐木吊桥,蹄声沉闷,一如它主人的心情。
留在这座要塞里的除了守将林发外,大多都是一些兵力较少的小诸侯,还有棕林城最后的血脉盛襄。棕林城失守后,城主盛越一家被斩首,头颅挂在蛮人的长矛上,仅幼子盛襄尚存——他在凜风谷给林发当侍从,从而逃过一劫,为盛家留下了最后的血脉。留守诸侯中势力最大的一位是落日堡主人段开诚,这次他带了五千士兵响应号召奔赴前线。不过由于其本部人数太少,秦威将他留在了凜风谷,协助秦鸣做好补给工作。其余的大诸侯还有铁壁城的高进、太安城的吉朗、船城的丁俊。留下的这些诸侯里除了段开诚,看起来没有一个人会成为麻烦。高进更是爹爹的亲密伙伴,其实铁壁城远在金驹南部,高进本不需要应召前来。秦鸣不禁感激爹爹的良苦用心。
秦鸣穿过内墙、训练场,进入城堡的大厅。
大厅宽阔,既作议事用又作饭厅,其实很多时候两者都是同时进行的。一张长桌摆在正中间,两边密密麻麻都是高靠背木椅,用料做工都不甚精良,俱是就就近随便取来的木材,凜风谷本来就只是一座军事要塞,不是繁华热闹的市镇,向来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八根椭圆的*石柱分立大厅各个角落,原本呈乳白色的石面如今已经有多处斑驳脱落,露出青色和褐色的底面。武器和护甲架子、木炭、圆酒桶、叉着铁棍的大烤架、炭炉堆满了墙边,大厅里比外面暖和多了,酒气熏天,此前晚餐的肉香味还残留在空气中。
长桌边零零散散坐着一些小诸侯及其侍从,他们在低声说着什么,还有些人靠在墙脚,挤在炭炉边上取暖。看到少主人进来,他们有些站起身来行礼,有些坐在高背椅上示意。秦鸣向他们点了点头,径直走向靠近左边墙的楼梯。他的睡房在三楼,现在只想要好好睡一觉。
他登上三楼的弯曲的走廊后,发现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石墙的孔洞前,往下探视。此人披着灰狐狸斗篷,身材健硕,一头夹杂着银丝的黑发极短,胡须亦如此,而一双漆黑的眸子亮如晨星。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谁。
“高大人,还没休息呢?”高进是个年逾五旬的北方汉子,健硕的身材上套着一件浅灰色的鳞甲,护心铠上是一座城池的图案。初看他第一眼不觉得他和其他人有甚不同,但仔细一看,会发现他的特别之处。眼角皱纹极深,令他显得比实际年龄更老,但那双黑如墨夜的眸子却有如年轻人一样明亮快活。熟知他这一特点后,就会在一群人中轻易地找出他来。
“少主人,你回来得比我预计的要迟。”高进冲他咧嘴一笑。
他在等我。“上等麦酒,喝一杯?”秦鸣走向睡房,他的侍从听得旋廊里的脚步声打开了门,“少主人,高大人,小人去备酒菜。”
房里有个很小的壁炉,木炭烧得通红,看来已点燃多时了。是了,回来的路上耽误了不少时间,比预计的要迟。
高进跟着他进了房,他走到壁炉前,一屁股跌在垫着貂皮垫子的椅子里,脱下犀皮护手和里面的羊毛手套,“请坐。”
高进坐下。“高大人,外面太冷,您给赵遂留个话就行,何必站在寒风里呢。”
“寒风让我保持清醒,知道自己等会该说什么。”高进除去手套,把它们搁在壁炉上。“你知道我不会说话,常辞不达意,而且又健忘,转头就容易把要说什么给忘了。”
你太谦虚了,秦鸣笑了笑。在铁壁城城主面前,他觉得心安。高进本不用大老远跑到凜风谷来,新王登基,铁壁城是最靠近巨龙的大城市,此刻正需要他的坐镇。这一定是爹爹有什么安排,包括现在这次会面。
赵遂敲响了房门,得到允许后将酒菜送了进来,他在壁炉前摊开一张折叠小方桌,将酒菜、碗筷放好后,就退了出去。
“这是赵连城的第四个孩子?还是第五个?”高进解开了瓶塞,斟满了酒杯。
“第五个。他十三岁了,很聪明乖巧,从不多话。”
“也不偷听?”高进忽然用很低沉的声音问。
秦鸣接过高进递来的杯子,觉得有些奇怪,但又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不妥,又说:“高大人,此刻我很需要有价值的建言,我知道您到这里不是来打仗的,是我爹征召您北上的,对吧?”这次他有意压低了声音。
“确实如此。”高进和他捧杯,对饮,“巨龙来的那封信,你爹中午给我看过了,想必现在你都已经知道,这是男子汉必须经历的一关,你都明白的。所以我不打算再多说什么,你爹希望我告诉你的,是另外一件事。”
“洗耳恭听。”
“四叶草的容立峰,这几个月搜集到了一些很有用的信息,关于蛮人的。”高进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看着他,似在观察他的表情变化。“容立峰的信息告诉我们,蛮人根本没有做好发动一次游牧潮的全面准备,他们储备的绿酸不足。容立峰在荒原派出了斥候,发现了饮血营、利爪营、秃鹫营的痕迹,那些痕迹证明,这三个营的人马仍然都留在大荒原里。”
秦鸣吃惊地看着高进,不禁用手掌刮了刮下巴上刚硬的胡茬,这让他得到一种真实感。利爪营和秃鹫营是荒原上强大的部落,如果他们没有参加游牧潮的话……
“这说明伊勒德召集的人手远远不够,我们斥候发得到的情报很可能是错误的。蛮人不太可能有十万人,甚至八万人也没有,容立峰估计他们可能只有六万人,甚至更少。”
这就是他们固守棕林城、而九道沟和麻堡安然无恙的原因?“为什么我爹不把这些信息公开,而且他不直接告诉我?”
“不公开是因为两点。第一,容立峰的推断和信息不一定正确。第二,你爹希望蛮人真的有十万人,甚至更多人来犯。”高进吞下一口麦酒,喉头滚动,“这样他就能发出全省招募令,要求各地封臣出兵。他让我来当传声筒,因为只有当他领兵强攻后,我才会来找你。如果蛮人真的有那么多人侵入了我们的领地,我们就不会有坐在这里说话的机会了。”
秦鸣把麦酒含在嘴里,没有吞下去,他要好好品尝这番话的意味。
“你爹根据蛮人近来的动向,已经做出了判断,蛮人补给不足,兵力不足,作战欲望不足,绿酸也不足。这是一次失败的游牧潮,他必将获得大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