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中事,我也略知一二,大哥不要求你为民请命,但只要凡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对得起‘侠’之一字”,宋天道盘膝坐下,看向远处的那片青山,眼中溢出钦服与悲叹之色,“方今天下真正能做到为民请命的只有当年的内阁首辅苏鼐一人,可惜他壮志未酬,身已先死。”
梅荨握着酒坛的指尖已然泛白,她轻轻阖上双眼,似在平复满心涛浪,沉默良久,她提起酒坛吃了一口,方才甘甜的酒水已变得苦涩难咽。
“苏家一门忠烈,女子也尽是巾帼之辈,当年,我闻讯赶去教坊司的时候,她们已经全部自刎,宁死也不愿苟活”,宋天道喉头哽咽,“待我寻到陷害苏鼐的奸人,一定亲手将他的头颅割下,祭奠苏氏一门英魂。”
“为了大哥这句话,我们再吃一口”,梅荨双眼朦胧,不等宋天道答话,就仰面大吃了几口,酒水入肚,尽化作泪。
宋天道脸颊紧绷,也直起脖子吃掉半坛。
隔了半晌,梅荨席地坐下,声音已复平稳:“听说半年前,大哥已经手刃陈灏,替白姐姐报了仇,不知道白姐姐坟冢在何处,来年清明,我给她扫墓上香。”
梅荨口中的白姐姐即是宋天道的未婚妻子云若白。
宋天道与云若白是青梅竹马,二人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了,两家不仅是邻居,还是亲家,在宋天道十九岁那年,云家大哥就娶了宋家小妹,一年后,宋家小妹生了个大胖小子,两家都喜上眉梢。
宋天道二十一岁那年,两家就合计着要把云若白许给宋天道,来个亲上加亲,而他们二人自小就感情笃厚,早已是郎有情妾有意,文定那天,两人都高兴的一宿没睡。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还未等二人成婚,云家就已惨遭横祸,一家七口,除了云若白被抓走之外,其他的全部被杀,包括云家那个刚学会走路的长孙,而杀人凶手就是本县县尊的儿子,是他带着几名护院化装成土匪将云家全家灭门,又因行凶时,看见云若白貌美,起了垂涎之心,所以就把她给抓到县衙。
云家跟县尊的儿子结仇,还得从云家大哥头一日去县里交粮食说起。
县令收粮食常用的一招叫作踢斛,这几乎已经是大洹上下所有官员们贪污的一种不成文规定,百姓虽有怨言,可也只能忍气吞声,云家大哥是个老实人,往年交粮食的时候,他虽然心痛,可也不会跟官府里的人发生争执。
可是今年遇到了蝗灾,家家粮食都不多,他娶亲之后,家里又多了两张嘴,孩子还这么小,他不忍心看着孩子受饿,所以在县尊踢掉半斛米之后,他一时没忍住,上前理论了两句。
当时,县尊的儿子恰好在旁边,他原本就是个纨绔子弟,成天游手好闲,他见云家大哥竟然如此刁蛮,敢跟县尊甩脸子,于是立刻抄起袖子,和几个衙差一齐将他拳打脚踢了一番。
在这场争执中,云家大哥不小心伤到了县尊儿子的腿,没想到,竟引发了灭门血案。
宋天道知道后,二话没说,抄起砍柴刀就杀到了县衙,他不但杀了二十余名衙差,还亲手割下了县令以及县令儿子的首级,可是,死者已经不能复活,而云若白也已经无法恢复清白之身。
此后,宋天道被通缉,一直过着逃亡的生活,云若白虽然一直跟在宋天道的身边,却始终不肯嫁给他,宋天道也不勉强,却在心中把她当作妻子一般来疼爱,就这样二人相互扶持,走过十年风风雨雨。
直到一年前,宋天道被仇家追杀,身负重伤,后来被梅家所救,等他伤好以后再回家中时,云若白却已遭仇人陈灏的毒手。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云若白的死成了他一生挥之不去的痛。
回忆往昔,宋天道粗犷的脸上流下两行泪,谁也没有想过替天行道的大侠,被大洹百姓当做在世关公的宋天道,竟然也会流泪。
“英雄此生两行泪,半为江山半美人”,梅荨吃了一口酒,不知怎么,她也忍不住泪落如雨。
她同宋大哥一样,本来都是一生无忧的人,那时候,或许还在掏鸟窝,还在郎骑竹马,还存在少年意气,可有些事情总是不期而至,突然的让人在措手不及中就学会独担风雨。
宋天道已经把坛子里的酒吃光了,他擦干净眼泪,望向漫天的晚霞,声音温煦:“她生前最喜欢百合,清明的时候,你只要把一支百合放进任何一条小溪,她都看得到。”
宋天道起身告辞了,梅荨目送着他有些孤单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青山更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