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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第3页)

我是安生。女孩大声地笑起来。安生一路到了上海。

七月,请两天假过来看我吧。我很想你。

七月坐船到上海的时候是清晨。安生在十六铺码头等她。远远地,七月就看到一个瘦瘦的女孩,扎着两根粗粗的麻花辫,一直垂到腰,穿着牛仔裤和黑色T恤,球鞋。七月跑过去。安生站在那里对她笑。扁平的骨感的脸,阳光下荞麦一样的褐色肌肤,高高的额头。从小安生就不是漂亮的女孩,但有一张非常东方味道的脸。现在那张脸看过去有了沧桑的美。没有任何化妆。

安生你现在像个越南女人,七月笑着抱住她,我真喜欢。

但是你却像颗刚晒干的花生米,让人想咬一口。安生笑。她的眼睛漆黑明亮,牙齿还是雪白的。这是七月看到过的树上女孩的笑容。安生真的长大变样了,只有笑容还在。

安生带七月回她租的房子。她在浦东和一帮外地来的大学生合住,分摊房租。上海的租金很贵。安生说。但她还是把自己的小窝布置得很温暖。棉布的床单,桌布和窗帘。床边放着一只圆形的玻璃花瓶,插着洁白的马蹄莲。七月看到木头相框里他们的三人合影照片。

安生说,每次换地方,都不能带走太多东西。但我必须带着它。因为它是我唯一所有的。那时候我们刚认识家明。我们都很快乐对吗。家明现在好吗。安生问。

他很好,马上就要毕业了。现在西安有一家公司邀请他过去工作。他在那里实习,搞开发。

家明现在是大男人了吧,安生笑。七月从包里翻出家明寄给她的照片给安生看。家明穿着小蓝格子的衬衣,站在阳光下。他看过去总是温情干净。

安生说,他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十六岁以前是这样。十六岁以后也是这样。你带他来酒吧的那一个夜晚,他出现在酒吧里,好像让所有的喧嚣停止了声音。

嗯,而且他是个认真淳朴的好男人。

嫁给他吧,七月。等他一毕业就嫁给他。

可是他很想留在北京发展。我又不想过去。你知道的,安生,我不想离开我的父母家人,还有我们住了这么多年的城市。虽然小了点,但富裕美丽,适合平淡生活。

你喜欢平淡生活吗。

是,安生。我手里拥有的东西太多,所以我放不掉。

安生笑了笑。她一直在抽烟,她开始咳嗽。她摸摸七月的脸,七月你脸上的皮肤多好啊。

我的脸整个都被烟酒和咖啡给毁了。白天去推销公寓,只能化很浓的妆。可是我身上的皮肤却像丝缎般光滑。你看,上天给了我一张风尘的脸。它很公平。今天是周末,我们去酒吧喝点什么。安生拿出一件黑色的丝绒外套,安生,你不穿白衣服了。七月说。现在只有黑色才符合我这颗空洞的灵魂,安生笑,然后对着镜子抹上艳丽的口红。

她们去了西区一家喧闹的酒吧。安生一直喜欢这种吵闹的音乐和拥挤的人群。她要了威士忌苏打。不断地有人过来对她打招呼。Hi,Vivian。七月看着安生手指上夹着香烟,在几个老外面前说出一连串流利的英文,然后和他们一起笑起来。七月摸着自己杯子里的冰水。突然她发现她和安生之间已经有了一条很宽很宽的河。她知道站在河对岸的还是安生。

可是她已经跨不过去了。七月看着自己放在吧台上的洁白的手指。她们的生活已经截然不同了。

一个穿蓝衬衣,戴黄领带的瘦小的中年男人挤过来,对安生笑着说了些什么。安生应了他几句,然后回来了。准备在上海待多久,安生,七月问她。

来上海主要是想挣点钱,最近房产销售形势很好。当然还是要一路北上。然后去兴安岭,漠河看看。

不想去西藏寻找一下画画的灵感吗。

不,那片寂静深蓝的天空被喧嚣的人声污染了,而且我已经放弃了画画。

为什么,你一直都那么喜欢画画。

你生日时送给你的画是我的终结。这片寒冷的海水要把我冻僵了。安生又喝下一杯酒。

你呢,七月,你还写作吗。以前我们两个参加作文比赛,你总是能获奖。而我的作文总是被批示为颓废不健康。安生笑。可是我觉得我比你写得好。

还喜欢海明威吗。我在旅途上阅读他的小说,他给了我最大的勇气。我一直想知道,他把猎枪伸进自己嘴巴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然后我也开始写作。七月。我一直在稿纸上写。也许哪天某个书商会让我出版这本书。我们被迫丢弃的东西太多了。写作是拯救自己的方式,上帝不会剥夺。

又是一阵喧嚣的音乐。舞动的人群发出尖叫。

我走遍了整片华南,西南和华中。几乎什么样的活都干过。在山区教书,在街头画人像,在酒吧跳艳舞,在户外画广告。有时候一个人在一个偏僻小城里烂醉三天都没有人知道。

我已经忘记自己的家在哪里了。早就和母亲断绝了关系。我想我的家是被我背负在灵魂上面了。可是有时候灵魂是这样空,有时候又这样重。安生又笑。她快把一整瓶酒喝完了。

为什么不找一个爱你的人,安生。

这个男人一直想带我出国去。是我在打工的房地产公司的老板,正和老婆闹离婚。安生喝完杯子里的酒,又推给吧台里的酒保,让他再倒。这个男人都可以做我爸爸了。

你可以找到一个合适的男人。

合适的男人?什么叫合适的男人呢。安生仰起头笑。她的声音因为烟和烈酒开始沙哑起来。这个涵义太广了。他的金钱,他的灵魂,他的感情,他的身体,是不是都应该放在里面衡量呢。其实你知道吗,七月。安生凑近七月的脸。只要一个男人能有一点点像家明,我也愿意。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家明更英俊更淳朴的男人了。我们都只能碰到一个。

安生,你醉了。你不能再喝了。七月把酒推给酒保,示意他收回。

不。我还要喝。我还要喝。安生扑倒在吧台上。只有酒才能让我温暖。七月,你以后当我死了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为什么这么多年我还会想起你。可是我不愿意再想你了。我又要走了。我好累。我无法停止。安生大声地叫起来。

七月含着泪奋力把安生拖出了酒吧。外面的风很冷,安生跪倒在地上开始呕吐。她的玉坠子掉出胸口来,那根红丝线已经变成了灰白色。在洗澡的时候,她都不肯把它取下来。

相见的唯一一个夜晚,安生因为喝醉睡得很熟。七月失眠却无法和安生说话,只能一个人对着黑暗沉默。她们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并肩睡在一起。可是安生再不会像以前那样,撒娇地搂着她,把头埋在她怀里,把手和腿放在她身上。安生把自己的身体紧紧地蜷缩起来。

整整六年。七月想。许许多多的深夜里。安生在黑暗和孤独中,已习惯了抱紧了自己。她已经不再是那个会在七月的怀里痛哭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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