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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萁煮豆(第1页)

于夫罗说的话自然有缘由。此次寻猎时日,他只告知匈奴诸王,结果在游猎当日便遭遇刺杀,须卜斡竿尺已然消失半载有余,绝无可能自己得知消息,所以答案很明显,他背后必定有人指使!

大当户答谷与伊金霍是他一手提拔,他便命答谷调查此案。但几日下来,答谷查询证物来源,最终一无所获。

载啬做事确实考虑周全,休参所用的斫刀弓矢俱是汉军制式,在黑市里流传甚多,压根无从查起,而两张稀有的弩机则是在河北重金购得,答谷如何去河北查证?只能不了了之。

于夫罗几乎怒不可遏,他当即召来刘宣问说:“如今所查,斡竿尺行刺凶器,无不是汉人制式,莫非背后有南面指使?”南面意指朝廷。

刘宣其实也有此怀疑,但他不愿见两方刀兵相争,便回说:“如今陈师辞官隐居,刘将军又提兵出并,如此大事,定须幕后亲自谋划指使,南面便是有心也无力施为,兄长多虑了。”

于夫罗稍稍放松,他显然是赞同此言,于是他又来回思量,断言道:“如此说来,能为此事者,皆在雁门。定襄其余小族皆不足论,而上郡屠各铁弗诸部为白波所阻,亦无力施为,美稷诸王一举一动,我日夜得之,不足为虑。唯有雁门山高路远,或有疏漏之处。”

他眼前浮现呼厨泉与于勒都的身影,形势顿时了然,他转而对刘宣冷笑道:“于勒都月前损兵折将,此时安抚部民尤为不及,唯枯坐广武而已,看来能为此事的,只有呼厨泉一人。”

听闻此言,刘宣坐立不安,他唯唯劝诫说:“兄长,生杀大事不可以臆断,当有真凭实据才是,以此推断二兄刺杀未免武断,如要以此杀人明正典刑,恐怕难以服众。”

于夫罗却摆手笑说:“小弟,你莫要拘泥于汉学。我等匈奴男儿,生同刀剑,身似弓矢,一日亲临沙场,唯有血战方定对错,如今呼厨泉既然动手,我岂能坐以待毙?”

新单于言出必行,但他并没有当即行动。只是每日做被刺杀惊吓状,深居王帐,出则百余戎装骑士环环围绕,大当户答谷在各部大张旗鼓,手下兵士边在各城集市里追索弩机,边勒索钱财,席卷而过后,不少部民都未能剩下御寒的冬衣。

直到年底,诸部王侯先后从部中启程。他们带上苍狼绒帽,身着紫貂制的戎服,腰佩祭祀用的银刀,骑着八尺高的棕马,马鞍边刻有狼鹿互逐的花纹,显得威武非常。诸王的随从则携上一头一百五十斤的牛犊,牛犊们第一次离母牛如此遥远,在路上低鸣着流出黄豆大的泪珠。

二十九日的早晨,刘宣在房内辗转反侧,未等到三更的鸡鸣,他便翻身掀被起床,坐入案席怔怔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竹简间的编绳,良久才觉得身上衣被单薄,脚趾手指被十二月的冷风冻得发红。

站起身,刘宣不住搓手跺脚,将家奴叫起给房中点燃炉火取暖。老奴抱来薪柴与茅草,打火石打了数次,火焰终于腾烟冲起,呛出一股灰烬与水汽纠缠的糊味。刘宣急坐一旁,忽瞧见他脚边放着一副六博棋盘,他心思一动,将六枚博箸取出,握在手中,闭目心中默默祈祷道:“如若掷得六点,今日当无事发生。”

刘宣将手中博箸一齐掷出,看有几箸露出圆面,一看,不禁怅然。他不甘心,又收起博箸,继而连掷数十把,屋外雄鸡唱白,屋内身影渐淡,刘宣没能掷出六根圆面。原木渐渐红得通透,炭气升起来,暖意终将他熏得昏昏欲睡。朦胧中,刘宣失望地渐渐睡去。

等他再醒时,天已经大亮,家奴报信说,左贤王正骑马等在门口,问他何时出门参与祭天典礼。他回说:等我穿上祭服。他身上穿的还是汉人常服,右衽丝制深衣,一副儒生打扮,但今日是匈奴一年一度的祭天典礼,他须换上三层绢制云纹内袍,穿上鞣制齐脚狐裘和一双狼皮长靴。

等他牵了马走出门,见刘豹蹲在门前,看几名随从给坐骑喂食草料,转头见刘宣摩挲戎装袖角的模样,忍不住笑说:“三叔也不习惯戎装吗?”刘宣见这位只比他小两岁的族侄,想起于夫罗的话语,太息道:“巍巍苍山,离离青草,这本就是生养你我之地,如何敢不习惯呢?”

于是两人与侍卫一同驾马走向城东祭坛。路上,刘豹对刘宣说:“三叔,昨夜我梦见一个奇怪的东西,要向三叔请教。”“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天色血红,我行在一水畔,见两只青色的鹞鹰在水畔争一白鱼,一鹰争鱼不得反被抓破长颈,眼看是不活了。”

“另一鹰得白鱼远去?”刘宣听到这里,不禁驻马侧目,对刘豹问道。

刘豹却摇首否决,继续说道:“那白鱼以尾拍鹰喙,青鹰一时咬不住,竟让那鱼跃入水中。青鹰追鱼不及,被水草缠住竹爪,恰逢大雨涨水,那青鹰竟淹死在水畔里了!”

刘宣想想说:“双鹰争鱼,不解,但是血色主凶,双鹰偕亡,定然不是什么好事,你我最近要注意些才是。”

两人说着,一路来到天坛前。

天坛以白石筑成,方圆十丈,上刻有日轮,白鹿,伏虎,浮云,凡此总总,不一而足。匈奴诸王一一登上天坛,远望四处平原无垠,大地与苍天无际,此时冬日仿佛黄玉遮挡于层层云纱中,天风苍凉,灌得诸王山岚满怀,凛意自生。

随后跳出三名年过七十的巫师,他们都披头散发,头戴能通灵的枭羽冠,鼻上用牛血画一横。一人手持猩红杏木节杖,在祭坛中央点燃祭火,随后跳起旋舞;一人手捧冰水,弹洒在诸王面孔,意在感念天地先令;一人走下天坛,绕坛一圈倾倒鹰鹞骨粉。

随后诸王都走下天坛,从坛前用银刀宰杀自己带来的牛犊,割取一块最嫩的肩颈肉,献到祭火中。单于行在最前,献过祭品后便在祭火一侧,等待诸王献祭。

紧跟单于献祭的是四角王,也就是左贤王刘豹、右贤王呼厨泉、左谷蠡王莫悦、右谷蠡王瓯托泉。而六角王跟随在四角王之后,静待四角王祭祀礼毕。

刘宣手捧着割下的肉块,心中颇为发憷,他能分明感受肉块在手中蠕动,还流着新鲜的血水。他只能抬起首,往祭坛中央望去,尽量不再思虑手中的触感。

他正见刘豹刚刚献祭完毕,轮到二兄呼厨泉。呼厨泉还未行祭礼,在一侧的单于徒然发难,他右手将呼厨泉推入祭火之中,呼出一口白气的时间,左手从腰间掏出宰割牛犊的银刀,捅入兄弟的锁骨之间。

右贤王勉力做抽刀状,被单于一脚踢开。单于拔出涔红的祭刀,用力踩住兄弟的头颅,皮肉与发丝被踩实在烈焰中,现场冒出一阵难闻的焦糊气息。刘宣只在坛下见二兄如岸鱼般剧烈挣扎片刻,随即便彻底死了。

单于将胞弟的尸体从火堆里提了出来,当众公布右贤王刺杀单于的阴谋,并且摆出证物证据,也就是一堆不知从何处流通的汉式斫刀弓矢,并下令责问诸王说:今载诸王多未能缴齐贡赋,是否有不臣之心?如若违背单于诏命,都当如呼厨泉下场。

现场诸王无不骇然,纷纷跪倒在地,脱去袍服肉袒向单于请罪,允诺说来年定将补足贡额。于夫罗摆手恕罪,又令大当户答谷将右贤王于夫罗的尸体当众斩为数截,将残尸再扔入火堆中。

祭火中的红炎变为骨白色的冷焰,又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焦味,此情此景深刻众人心底。私底下不少人谈论说:兄弟相残,是两百年前的陋俗,如今单于杀右贤王,便是上苍也难以忍视,才降下白焰以作警示。

陈冲尚不知晓这些。一岁更替在即,他却隐居异乡,便是再如何以为自己不念故乡,也不禁涌出思乡之情。

年幼时,伯父陈纪带族中子弟游于颍川诸族,相互送米问候,而祖父陈寔则携他沿巽水北上至陉山子产庙,恰逢年初乡民在庙前祭祀子产,庙门木槛磋磨如柱,庙中人来人往仿佛盛集。

陈冲见此情景,不禁好奇问陈寔说:“子产是何时人也?能令百姓如此感怀?”陈冲当时只有四岁,陈寔笑说:“子产是春秋时郑国相,他是顶了不起的人物,孔子视其为‘古之遗爱’。”

陈冲听后则说:“闻之不若管子远甚。”意思是肯定比不过管仲。陈寔闻言大笑,随后轻拍陈冲发顶,面孔上浮现出一层神圣的光辉,他说:“自然不若管子,但人各有命,天各有时。庭坚,你只须记得子产有一句话: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

回忆及此,陈冲忽来了兴致,对关羽邀约说:“云长,岁末得闲,与我远游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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