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随同父亲出过门,一听说可以去城里的集市,孩童的好奇与好玩立刻占了上风,他放开母亲的手,跟在了父亲的身后。
远远的走出了村庄,他这才想起回头,母亲依然站在屋前,淡蓝色的衣裳,仿佛是澄空中的云朵,格外素净。他鼻头又有一些泛酸,听到父亲的吆喝,这才重新迈开步子。
走了整整两日,他和父亲才来到了城里,小小的身子站在墙角往上望,城墙暗灰,高耸入云,无边无际的宽广。他感到无边的害怕,连身体都开始颤抖起来。
父亲在城口买了一个肉包,塞在他的怀中,说了一句:“饿的时候吃。”
他受宠若惊,抬起眼睛,日头正浓,父亲的脸在淡金的光晕中模模糊糊,不甚清楚。他略微闪了一下神,只手伸进怀中,那里暖暖的,层层热气透进衣服。
很暖……
他把手放在胸口,衣料触手柔滑,是上好的杭罗,却是一片冰凉如水,没有什么温度。心头蓦然一惊,他惶然张开眼。
居然又想到了这么遥远的过去,尉戈静坐在马车内,呆呆地想。
“尉戈,”李俊的马紧紧跟随在车外,声音略有些急促,“情况有些不对。”
他神色依然有些恍惚,看向窗外,峡道前涌来人流,三三两两为队,大多衣衫褴褛,面上满是疮痍之色,零落地面朝侯府队伍走来。
这是受水患所害而离乡的流民吧,尉戈心想。今夏昆州水患成灾,一路上他们已经遇过一拨又一拨的流民。异姓王杜老王爷已归天西去,昆州又遇百年洪害,这些为之受害的贫苦百姓,这样风尘仆仆,前往何方?
眸中有些黯然,正想调回视线,忽而脑中电光火石,他警觉顿起。
“这些流民中没有老弱妇孺。”尉戈低语。
“是,都是青壮男子,这些人两三为队,分散却又不凌乱,不合常理,”李俊早拧起了眉,面色严肃。
“快通知侯爷。”几天前收到风声,有人要截杀宁远侯,这几日的平静险些让他们都以为危机已经度过。
“已经通知了。”
一匹快骑从后方插上前,是个浓眉高壮的侍卫:“李哥,小侯爷说莫要草木皆兵,流民不过近百人,个个面黄肌瘦,难道还能敌过我们两百多的侍卫吗?”李俊平日在侍卫中颇有威信,这传话的青年侍卫硬着头皮把刚才侯爷一番斥责说地极为柔和。
李俊闻言,面色顿时沉了下来,冷声道:“他躲在后头倒是自在。”青年侍卫不敢接话,放慢马速靠后。
李俊转过头,说道:“尉戈,我看情况有些蹊跷,你现在假冒侯爷,可要万分小心。”
“我知道。”他点头。
李俊见他面色不改,沉稳有度,心中暗叹,口上说道:“尉戈,前几日路遇流民,有个落单的姑娘,品貌十分不错,小侯爷便叫人虏了来,今日还带着那姑娘在后面的马车里快活着呢,这样的主子,我们却要为他卖命,这……这真的值得吗?”
尉戈一怔,唇角泛起微微弧度,笑意苦涩:“大哥,这是你我所能决定的吗?”
“难道真是时也,命也?”李俊苦笑,“即使你我才华出众,也拗不过一个命字。他再怎么荒唐,生在王侯之家,也得多方庇佑,哼哼,这就是命,不服也不行吗……”
无人回答他的话语,队伍依然徐徐前行,接近峡道,迎面走来那些流民,模模糊糊的灰黑色,远远的像一团墨色,在这葳蕤茂盛的夏日里,有着说不清的一股子寥落。距离近了,侯府的侍卫们恍惚听见一阵呜咽的低泣。
尉戈凝神倾听,那低低的泣声依稀是一曲: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徐徐晚风夹着沉郁的歌声,丝丝缕缕地渗进每个人的耳里,格外凄凉。
这群离乡避难的民众在唱黍离之悲?歌声哀伤,如泣如诉——何况这本就是一首忧时伤世的诗歌。
他心头一阵恍惚,定定地看着前方。风里混着丝丝的湿润气息,流民模糊成一团,看不清楚面目。
“尉戈,”李俊见他伸长了脖子要往车外看,低呼提醒,“小心为上。”
“古道,流民,黍离……大哥,让兄弟们戒备,前方多有诈。”普通百姓如何会唱黍离,又如何会在侯爷出行的队伍前吟唱。
李俊立刻吩咐下去,侍卫们精神一震,开始警惕。
歌声缭缭不绝,似有似无,渐渐离地侯府近了,那些低头赶路的流民却自顾行路,并无半分异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