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明之拂晓,鸡鸣数遍。旅人最怕的是思乡,最爱的也是思乡,所以鸡鸣时是除了月圆夜之外,他们最敏感的时候。当然,若此时仍在睡梦中,那么睡梦之中的拂晓,也是最容易叫他们刺破梦的薄膜到了现实,醒过来,然后领取这一份敏感的灵感。
无名客栈里的云帆在黎明时分抱着被子在床上滚动了几下,他尚未醒过来。他的师傅钟老头差不多要醒了,伸一伸左腿后继续将未完整的梦补全。认识了这么久,云帆不曾在老头子的嘴里听到他梦里的一鳞半爪,反而是他自己的江湖梦很被老头子调侃过,这大概是老人家早就过了爱做梦的年龄,所以一个梦对于他们的意义不大。梦做多了无疑要侵取他们的剩下不多的老年时光,他们早睡,为了更早的醒过来;须知道,虚拟的被他们看透了,因此,比起年轻人,他们更喜欢踏实的实在的现实的。年岁老迈骨头轻,加上眼浊心清,这就是老人家了。钟老头却有些不一样,具体表现在哪里,云帆说不出来,因此时他落后于老头子,睡梦正酣,怀里抱着的是被子。
天明时下起了小雨,将小街小巷淋湿后,雨停了。旅人需起早,云帆他们也不例外。云帆支着jing神起来,重复着昨晚的练习,半个时辰之后推门而出要出来呼吸新鲜空气,便见到了湿润院子里落下几片黄叶,此时一阵微风拂来,于暑气之尾里已含着秋意,是静悄悄地夏秋更替,在立秋将至未至之时,江南的秋似乎来得早了些罢。云帆叹了一句,落叶需在深秋时方有其意境,在这个清晨,他只想先吸一口新鲜空气罢了。
人早起,一切开始从安静中出来,人走动,一切也开始从安静走向喧嚣。老头子来到院子里打了一通拳,回头看到云帆出来了,他笑了笑,问道:“小子,要不要热身一下?”
“肚子饿了,没力气。”云帆拖着脚步转到赵子芋的门前,敲开门后便要踱进去,里面要他等一等,他只好站在门外,侯了一阵,赵子芋已穿戴好出门来。她的睡眠似乎不大好,双眼有些朦胧,见到云帆后道了声“早”。
“子芋,你昨晚没睡好吗?”云帆关心的问道。
“可能昨ri赶路,是天气的原因,有些累了,睡一晚也没能休整过来。”赵子芋找了个借口,她不愿意承认自己昨晚的前半夜失眠,连带着她的侍女也受了传染,起得迟些。
“要不再躺一会吧。”云帆建议道,他也知道人醒过来以后起身,想再回到床上去补一补睡眠,在这个早上是不大现实的:有事要赶路,多停留一刻便多一分耽搁正事的可能。云帆随口出声,只是想将将要到来的分别往后拖一拖罢了。
“不用了,时间不早,还要赶路呢。”
这句话之后,两个年轻人就在房间门外暂时地沉默了。一大早的那一阵雨来的太不合时宜了,如果这是一个艳阳升起的早上,大晴天里除了蒸发水分,还可以减轻离别之意。因为人在热意中,在天气的热意里,会没那么敏感,迟钝了许多的感官可以将“挥手”这个动作表现得自然一点,而不至于带走云彩。
云帆笑了笑,打破沉默。这是不快乐的微笑,他不得不将之挂着脸上,成为老头子所说的有装扮的人。云帆看着赵子芋的眼睛,道:“子芋,那个,白县就在河对面吗?”显然这也是无话找话说,昨ri他已知道,今ri明知故问,显得啰嗦。
“是呀,云帆大哥。”答了一句后赵子芋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是两个年轻人在这种情形之下因了经验的不足,不知道该说一些什么,或者是他们心里有许多话要讲,却不知从何说起吗?这个只有他们才知道了。早起心未乱,心不乱,心将乱。
“公子,李公子,先去吃些东西吧。”小蛮硬生生地将云帆和赵子芋之间的尴尬、默契、忐忑以及不舍这几种情怀混杂在一起的复杂气氛打破,叫云帆心里有些不快。尽管不说话,尽管就站在这里,云帆觉得这是目前较合适的一种态度和反应,不意一下子叫子芋兄弟这个跟班破坏掉,他感到惋惜,感到一丝遗憾。
在客栈二楼饭厅临窗的一张桌子处坐着,云帆进一口白粥,便感到一股淡淡的苦涩,粥是无味的,也许加了些盐,云帆吃不出来。对面是赵子芋,她看到云帆皱着眉头的样子,以为他不爱吃粥,于是问道:“云帆大哥,是这个粥不好吃吗,要不换一换?”
“不是的,”云帆放下勺子,看了一眼窗外的街道,便收回目光,“子芋啊,想不到才一天,哦,是两天的时间,过得真快。咱们可算得上是一见如故,可是一下子就要分开,我有些不舍。”他将自己的心情道了出来,藏着忍着不如说出来,兴许心情会变好。
赵子芋故作潇洒,她扮演着男孩子,应该坚强,闻言轻笑着道:“大哥,古人说得好,‘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ri后大哥要来京城,或者我下章州,两地隔得不是很远,快马加鞭之下,相见也不是难事呀。”
云帆刚要开口说出自己还不会骑马,话要出嘴便收住了。他也笑了笑,道:“是呀,我还没去过金陵,这一趟往宁城,回家之后要到京城去玩一玩,看一看,走一走才好。”
赵子芋伸出右手,曲着四指而半勾着尾指道:“大哥,那就这样说好啦,今年有空便今年来,至迟明年你要来金陵看我。拉钩。”
拉钩这种事情,显得很孩子气,不过云帆心里很以为然。他也跟着伸出右手,与赵子芋拉钩的同时,道了句“一言为定”。此时的承诺,分开前的承诺是一种有力的保证,人有了期待,便可冲淡别离之意。将手收了回来,云帆的心情好些点,一次拉钩将他的思绪拉到东北方,江南之烟花繁华之地,他即将神游彼地时,赵子芋说道“我吃饱了,大哥你呢?”就把他从虚拟中扯了回来。云帆摇摇头后,再点点头,道:“也吃饱喽。”
近了水边的河口的空气里,带着一些河水的味道,湿润、和徐之风夹着凉意冲进人的鼻腔,对原住民来说,这是熟悉的,习以为常,年岁长了,已融入他们的生命。于过路的旅人而言,譬如现在的云帆,想从中读出些诗意来,yu求之而不可得;要寻找到江湖的味道,同样因为不遇章州郭威般畅快猖狂的拳头,思而不可得。
云帆要送一送赵子芋。从刚挂上招牌的客栈出来,随着赵子芋主仆二人往码头而去,一刻钟的脚程里云帆yu找些话说,不知谈点什么才是合适的,他只好做罢。此时无声胜有声,沉默着,慢慢地走着,就是最好的话题,最佳的送别了。
两人并排而走,小蛮跟在身后,而那一位车夫早就侯在前头,他要为赵子芋安排好行程。来到这个世界,石板街是常见的,它耐用耐磨耐得住时光的洗刷。朝晨下了一阵小雨,停一停后,这时候天空上又开始飘着雨丝,走在已湿润了的小街,积了些水的石板上,云帆不知为何想到了破庙时的那一双草鞋,今ri换成布鞋,千层鞋,踏在硬硬的石板上,感觉不一样,因同行之人的不一样。真实的叫他怀念,不真实的叫他不愿停步,只希望与新识的兄弟多走一段路。
从小蛮手里接过油纸伞,撑开以后遮在赵子芋的头顶上方。默默地走着的赵子芋感到了一阵温暖,虽然早上下了雨,秋未至,天气不凉人无萧萧意。她感到温暖,只是云帆的半路遮挡细雨,两人皆不语的一种温和的情景。这是离别,这也不像是离别。
将到码头时,路边有杨柳青青垂岸,云帆记起了这个世界的人有折柳送别的习惯,于是他停住脚步,在一处未经人折过的柳枝上轻取一段,把这一段带着雨水的枝叶送到赵子芋的手里,方开口笑道:“子芋,看来我也不能免俗,要折柳赠别了。”
赵子芋脸上一红,低声道:“嘻嘻,云帆大哥,谢谢你啦。”她不顾沾着雨水,顺手将柳枝放入怀里。柳枝代表着一种情谊,其意义不轻。大越朝的人有此习俗,便是喜欢在离别之际送远行之人柳枝,它寄托着送行人的祝福,也承载着送行人、出行人相互间的留恋之意。柳即留,留后需走,毕竟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分分合合是常态。
“会的,我会来看你的。”云帆再往前几步,与那艘船隔开了几丈远,他已不能再往前,因前方就是水。水在流动,水也在停留,嬉闹于长着青苔的河堤坡面。船开动,船不停留,慢慢地驶离码头,往江心而去,往对岸而去。
“大哥,回去吧,不要淋雨。”
“好的,我等一下就走。”
赵子芋立在船头,喊了两句话后,她面对着河口这边,看着视线之内的云帆慢慢地往后退,慢慢的越来越小,离别之意此时方上了心头,湿润她的双眼。小蛮站在旁边,正撑着伞为自家小姐挡遮细雨。
“小姐,咱们进去吧。”小蛮扯了扯赵子芋的衣袖,要拉着她进船舱去。
“再等一等。”赵子芋仍望着那一边,依稀一人正处的河口码头。那个呆子怎么还不走呢?她心里想到。两天百十里路,自天堂相逢,到今ri河口离别,和自己在云帆心里刻下较深的印记一样,云帆这个大哥,这个呆子也同样在她心间,取得了不轻的分量。
江边风大,斯人已去,唯见杨柳依依。码头上也有旅人分别,在云帆的眼里,只有那没入薄烟中的那一艘船,立在船头上的那一个人。雨不大,但对于无遮挡的人,一刻钟足以将云帆的衣衫淋湿。他打了个喷嚏,此时早已看不到离开之人了,擦去额头上的雨水,他转过身去,快步离开码头,回客栈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