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便逢雨季,太上皇的头疾又犯了,这回比过去任意一次都要来势汹汹。太医都被派了去,常驻上阳宫。无人苛待他,至少表面上无人苛待他。他从前宠爱的那些妃妾也一并挪了去侍奉,要酒要食从没有不给的。不看没了皇位,倒是与从前一般无二。
武媚娘防着他复辟,不使他与朝臣接触,就连皇帝都很少得见。此次入疾,吴王便要求见太上皇:“上皇龙体不适,臣等万分心焦,望太后允臣等一见天颜,方得有所慰藉。”
武媚娘看着忧心忡忡仿佛为了上皇憔悴不堪的吴王,叹了口气,你说的这样虔诚,若不是知道你没安好心,我还以为你爱慕他呢。点点头:“见上皇有何难?不过上皇头疾发作,疼痛难忍,有时还不能视物,你们轻一点,勿惊扰了上皇。”
吴王心一定,自满口答应,带着几个大臣跑到上阳宫一看,上皇还在沉睡,等了一会儿,上皇醒了,捂着额头,口呼疼痛,太医们忙蜂拥而上,果然不好。吴王看得仔细,上皇这样并不是装的,不禁觉得棘手。
他本欲借上皇复辟之名执掌朝政。这天下,本也该有他一份,当年阿爹也是属意他的,若非出身不够,哪里轮得到九郎?现在有机会了,他必要抓紧。错失一次的人往往不容许自己错失第二次。他自以心胸宽广,盛得下山河万里,不能这么籍籍无名地一辈子。
现在挡他路,就是太后。
吴王从上阳宫退出,身边还围着几个依附他的大臣。今日天气不错,春光明媚。他年过不惑,保养得宜,一头夹杂了*的乌发一丝不苟地束起,腰间配了宝剑,走起路来龙行虎步,是一个赳赳丈夫。
“殿下,上皇精力不济,怕无法与太后周旋。”是否需另设新法?一须发皆白,看起来很正气的大臣道。
吴王脸色如常,淡然一笑道:“无妨,上皇既有恙,安心养病就是,余者,自有臣下服其劳。”本来也没指望过他能帮上什么忙。
他这般稳操胜券,让大臣们也跟着满怀信心起来:“女子当政,必生祸乱,殿下代天伐乱,吾等愿献绵力!”
吴王悠然一笑,大步朝宫外走去。他们刚走,身后的殿宇当中便走出一个人来,武媚娘蔑视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她目光凝邃,下巴微微的抬起,任谁都看得出她对吴王等人的不屑。
上皇有恙,再有一个万分关心的人就是晋阳了。她一接到消息就马上入宫去看望,高阳看着她急促的身影,很叹了口气,她不适合在上皇面前出现,太过尴尬,且她脸皮也没那么厚,把人家从皇位上拽下来,又跟个胜利者一般在人家生病的时候炫耀般的去看望,高阳自认还做不出,她是一个比较低调的人。
便没多问。
晋阳日日早去晚归,新城不放心她,每日都随着。
每日有谁入宫,有谁出宫,武媚娘都是知道的,高阳一直没来。自上回,又过去三月,高阳始终没来。
太平已经长出四颗牙了,总是喜欢捧着饼饵放嘴里啃,十分娇憨可爱,高阳也没来看她。
殿下上回是敷衍她的。武媚娘黯然不已,只是现在,她也不敢太过激进了,唯恐惹恼了殿下惹她生厌。
“阿、阿阿阿阿阿……”太平挥着胖胖的胳膊,张口喊着。
武媚娘抱过她,柔声教她道:“阿娘。”
“阿、阿阿、阿阿阿……”口齿不灵活,还不会叫人,但是学得很努力。
武媚娘笑笑,眉眼间拢起淡淡的哀愁,轻声唤她:“太平……”你长大,我必不勉强你做任何事,让你肆意鲜明地过一生,不受人掣肘,不为人心忧,弥补我所有的缺憾。
高阳再入宫,是半月之后,晋阳累倒了。她每日鸡鸣而起,落日而归,在两地奔波,过了许久,终于累到了。
高阳慌忙赶来,到上阳宫,晋阳被安置在侧殿,她双目紧合地躺在榻上,面上苍白无血色,很是憔悴倦怠。有太医正在号脉,高阳耐下性子,等他诊完,正欲发问,便听新城先于她一步,急声问道:“十八娘如何了?”
太医回道:“晋阳殿下气血虚弱,又兼操劳,”他犹豫了片刻,见两位大长公主都脸色凝重地看着她,方慎重道:“想必高阳殿下是知道的,晋阳殿下先天底子就不好,不可过于操劳……以后必要仔细照料,不能再像今次这般劳累了。”
他没说究竟如何,只泛泛而谈,需静养为上,兼之温补,新城与高阳都不放心:“如何静养?如何温补?”必要他说明白。
太医被逼着写下一系列药方食补疗法,白纸黑字,很担心晋阳殿下稍有不好,便追究他的责任,为自己性命,只好再加一万分谨慎。
到下午,晋阳醒来了。揉揉眼睛,榻前有两人,她下意识地便看向高阳:“十七娘。”
醒了。高阳笑道:“能起身就回家。”
新城略有黯然,不过她早知道晋阳就是这副德行,便没说什么,帮着晋阳穿衣,连鞋袜都是她弯身帮着穿上的。晋阳有些不自在,望着她,低声道:“劳烦你了。”
新城没搭理她,出去令人置轿辇。一走出门,便见武媚娘等在那里,她步履一滞,颔首道:“太后。”
武媚娘笑了笑,见她面上的担忧已不在了,便知应当是晋阳醒了:“轿辇、太医都已令人置下了。”
“多谢。”新城道,见武媚娘没有要说的,便回身入殿内。
待她们再出来,武媚娘已不在了,不知她先前在那里站了多久,又为何不入内。新城当时没说,入夜之后,单独去找了高阳,将此事告诉她。
高阳沉默了片刻道:“你照看好兕子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