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秋雨,灰突突的渔网一般蒙了一天一地;雨水淅淅沥沥、不厌其烦地敲打着青石地,绵绵地渗进骨头缝里,人们哆嗦着缩在油伞下匆匆忙忙来去,繁华的金陵西城依然车水马龙。
裕安祥票号正座在西城大街,三间的门面,连环七套的院落,是这金陵城中除老字号山西福昌源票号之外的第二大钱庄。一院是揽柜房、总账房与埠际账房;正门开在二院,堂中是营业正柜与埠际信房。正是午饭十分,门口泊着辆两架的马车,顶上铺着遮雨的毡皮,堂中站了一个四十开外、披着狐狸绒大氅的男人,身边跟着一身蓝布棉袍背着褡裢的随从。主仆二人显是北方来的商客,正在柜上兑银票,除此外,堂中十分安静,只闻得柜后账房清脆的算盘声;檀香冉冉的,将这连绵的湿冷味道略略驱散些。
高高的柜台后头、帐柜边上一道绵帘遮着一道小门开到后堂,穿过四方的天井便是三院,正堂屋是掌柜房,东西两厢便是协理房。此刻堂屋双门紧掩,阴雨天暗,屋里四下都点着灯,亮堂堂的。一张大紫檀长案,背靠满墙的书架与帐格,案旁一只青绿古铜鼎,一只玻璃画瓶,瓶中几卷画轴并非山水风景,而是从金陵往京师、蒙古、福建、安徽、乃至西北各省的走镖图;紫檀案上,一边堆着一尺多高的账簿,一边码放着埠际汇票盒,齐天睿正在灯下亲自核对从西北分号转来的兑条。
这半年来,西北匪患愈发猖獗,途中多险,兑票汇水因此翻涨,多出近一倍的利,瞧着手中红彤彤的字样与圆章,齐天睿不觉蹙了蹙眉头。
钱庄向来都是山西西帮的天下,助晋商无处不在、长途贩运,山西人也十分抱团,从不在本地钱庄收兑。几年前,齐天睿因着一件古墓中的物件寻到甘肃,千里跋涉,风沙苦烈,却意外察得山西虽近,晋商贩过来的却大都是北方货物,且可贩出的东西少,并不常走;而南方商客虽少,可每年单是福建武夷茶与安徽霍山茶的马帮就是相当的开销。随着官道增扩,越来越多南货西走,都借的是福昌源,齐天睿因此上动了做钱庄的心思。
最初起号,不过是从山西老钱庄分一杯羹,只于他已是十分了得的风险与收成。赌注钱庄,齐天睿把身家血本都放了进去,依然没有足够的银钱来支撑。风雨难测,将将运第二批银子便遭遇悍匪,亏下上万两银子,齐天睿掉转头将自己珍藏的所有古玩并家当全部变卖、宅邸抵押,及时为商客兑款,一刻都不曾耽搁,这才稳下裕安祥宝贵的名声。岂料,西北匪患致使南方商客胆怯,亦因路途遥远有些乏力不撑,钱庄风险大又入不敷出,举步维艰,齐天睿几是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偏又在查账途中再遭凶险,命悬一线。
真真天不绝路,一位金陵商客恰经此地出手相救,后来才知道,这位武艺高强之人竟是江南一代最富盛名的绸缎庄伊清庄庄主莫向南。
于此人齐天睿早有耳闻,富甲一方却深居简出,极少露面,坊间传闻甚多都不曾有个定论,遂从未有机会相识。生死之难却因祸得福,两人十分投机,大漠之中结拜为异姓兄弟。回到金陵,莫向南便为他充入银钱做底,正式入股裕安祥。有了义兄的支撑与协助,齐天睿这才稳住军心,熬过寒冬,打开了裕安祥在西北与江南的局面,如今稳坐第二大钱庄之位,甚而引来不少从南边儿走西北的晋商,从此财运通达。却怎奈莫向南行事十分隐秘,因此无人知晓这裕安祥背后的大东家,齐天睿又实在长了一副不济的纨绔模样,坊间便都道他有今日是齐府如何如何,实在是枉传。
此刻齐天睿手中一沓子银票,数额不菲,这都是春夏两季的结余,入了秋还未曾得见。汇水上涨并非全是益处,西北局势若再不能稳定,哪日里他便非得跑到山上去寻那山大王,分一杯羹,大家平安如何?莫逼得爷去做镖局!这么一处邪念头,竟是眉头舒展了。
正是忙着,门外雨中传来石忠儿的声音,“回爷,李掌柜来了。”
齐天睿闻言并为言声,只管兑看,待把手中这一摞都检算清楚,归入帐中,这才收了笔。抿了口已经冷透的茶,靠进椅中,懒懒应了声:“进来吧。”
门颤颤巍巍地被推开,雨声骤大,吹进湿漉漉的冷风,小心翼翼地挪来一个人。石忠儿跟着进来掩了门,退到一旁,堂中便剩下这一个浑身湿透、佝偻着抱着怀中包裹的男人。此刻雨水混着豆大的汗珠子淌在脸上,脸色灰白,要死了一样。
齐天睿抬手示意,石忠儿赶紧从来人手中接过包裹,放在案上打开,从包裹着的锦盒中取出一个宽口兽蹄小水盂,小心用绒布托了双手捧给主子。
马鞍瓶口,斜肩,胎骨细白坚致,釉色白中泛灰,花叶上筋络清晰,贴塑精致,齐天睿凑在烛灯旁一一细看,好半晌方开口:“当什么收的?”
“当,当……唐白瓷收的。”
“多少钱?”
“三百……三百五十两。”
“倒是不贵。”
男人闻言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爷!爷!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只怪那日喝了二两上了头,拙瞎了眼,一时没辨清楚,又瞧那落魄书生像是家道不济,便,便压了价钱收了。后来逾期未赎要入库,小的再验看方知有诈,真真是瞎了眼!小的瞎了眼!”说着大男人哭了,抬手啪啪扇了自己几个耳刮子,“爷你只管罚小的……小的是怕号上亏下银子,又,又怕咱们在行里坏了名声,遂,遂……”
“这么说,我得谢谢你了?”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只想着,想着好好出去寻几单来补上,谁,谁曾想……”
“谁曾想柜上会查账。”齐天睿接过他的话,笑了,“李兴,你也算个老人儿了,跟了我这些年,这一回当真是瞎了心。”
“爷!爷!”李兴跪着扑过来,叩在案下,“求您容小的这一回!再容小的这一回!往后再有二回,您挖了小的眼!”
齐天睿低头瞧瞧缩在地上的人,冷声道,“石忠儿,”
“爷!”
齐天睿不耐地摆摆手,石忠儿即刻应道:“是!”
“爷!爷!您饶了小的这一回!饶了小的这一回!小的做牛做马也不能离了咱九州行啊!爷!!”李兴哭号着,金陵城里最肥的缺儿就这么从自己手里秃噜出去,一年无关收成、白花花近百两纹银比县官儿还贵的工钱到哪里去领,真真是要了命了!
石忠儿一把将李兴拖起来扔进了雨中,又叫了底下人去安置,这才又掩了门,颠颠儿地转回来。瞧见主子还在灯下仔细验看,石忠儿便凑上来,“爷,怎的,究竟是不是假的?”
齐天睿闻言深深提了口气,又无奈地吐出来,“这东西,搁在我这儿也得收错。如今这伪货,真真难辨!”
“爷,李掌柜跟着您也有年头儿了,外头都说咱九州行眼睛最毒,您真舍得就这么扔了?“
齐天睿将小水盂递给石忠儿,“收个假货倒不妨,再好的马也有失蹄的时候。只是这隐匿不报、自作聪明,有一回就有二回,一个谎接一个,要多少来遮掩?日子久了,谁还认得他?赌徒的性子,养不得。断这一回,回去他兴许还能活,若是死性不改,只能自求多福了。”
石忠儿点点头,没言声儿。主子话是在理,只是行事狠了些,李掌柜这些年为九州当行也算日夜操劳,这临走连一分遣散银子都没给,这行当里头是靠名声吃饭的,这一扔出去,他在金陵城哪里还活得?悄悄瞥一眼,主子又埋头理帐,冷雨烛灯越显白皮儿薄唇,怪道是个薄幸之人。
这一忙,便到了傍晚时分,待齐天睿再抬头,窗户外头雨声未断,只是小了些,绵绵簌簌的,房中越觉湿冷。搁了笔,揉了揉腕子,吩咐石忠儿将归置好的账册收起来锁进书架后的暗室里,再将兑条盒码好,出去叫柜上进来取。
待石忠儿和两个司帐进来将所有的兑条盒取走,这才把大紫檀案子收拾利落。齐天睿捡起冷茶又喝了一口,一眼瞥见原先压在账册下头的一样东西:大红的礼书。
明日就是纳征之日,按理齐天睿要亲自登门下聘,叩拜岳丈。说起备聘礼,真真让齐天睿头疼了几日。身为齐家二房嫡孙,老太太亲自过问下聘一事,嘱大太太张罗出一份礼单,邀齐天睿母子一起过目。那一日齐天睿将将接了分号的票据,忙得昏天黑地,晚饭时分方匆匆赶去。随身另有一份礼单,好歹是自己娶媳妇儿,早几日齐天睿便吩咐柜上预备下了。谁知这么晚归正赶上几位远亲夫人来探望,老太太便一同邀了,待两份礼单往一处一放,这可好了,单是齐府的礼单已是十分之重,再加上齐天睿自己的预备,竟是超出了当年齐府长房长孙齐天佑成亲时的聘礼近七成,真真是又贵又重。
惊得一众人怔在当场,而后便炸了锅似地赞不绝口。老太太被这么一哄,乐不拢嘴,接过去亲自压入礼箱,全不顾当时两个儿媳的脸。齐天睿并不曾察得这其中有何计较,待陪着娘亲回到西院,才知道这炮仗算是点着了,而自己就是那倒霉的捻儿。闵夫人大怒,说东院大房用心何其毒,明明知道娶的是谁的女儿还要备下这么重的礼,分明就是成心看低她,笑话她,替那个女人争脸!又哭说自己养了个不知尊重的儿子,上赶着要捧那未过门的媳妇儿,忘了生身的娘。当下弄得个不可开交,齐天睿不会劝,只听得烦躁,真真是狼狈。
如今一切已成定局,明日纳征,齐天睿要带着这重礼去下聘,此刻看着自己的婚书怎的倒瞧不出什么意思来?两指拈起来,打开,瞧着那上头的字轻轻念道:宁氏莞初。名字倒有几分意思,明年春方到二八之龄,这小丫头还没过门已是让年长十岁的他无端领骂数次,何其毒也?齐天睿不觉嘴角一挑,无奈地笑了。岳丈家在苏南粼里,早有耳闻粼里是个小桥流水、民风雅淡之所在,近在咫尺齐天睿却从未得见,不如趁机瞧瞧,这么想着,眼前映出一个人来。
将聘书收好揣进怀中,齐天睿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