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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年夜的况味(第1页)

广信府习俗,过小年这日傍晚要送灶君上天,曾母周氏一早便准备了胶牙糖、糯花米糖和小糖饼供在厨房灶君神像前,又买了福禄、虎头等版画贴在房门或墙壁上,这些版画红红绿绿的刻得颇拙劣,一文钱一张,胜在便宜,家家户户都买得起,贴起来看着喜庆。

这日共有三拨乞丐来曾宅跳傩戏索乞财物,让人感叹上饶城的乞丐还真是多,其实有些并非乞丐,是城郊的一些闲汉涂抹装扮成鬼判走街串巷混几个零花钱,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瞎热闹呗,有时还能在人家宅子里看到美貌女眷,饱个眼福。

小年夜吃晚饭前,曾母周氏带了曾渔、妞妞和四喜在厨房灶前焚烧灶马送灶君上天,口里还念叨着一些“辛甘臭辣,灶君莫言”的话,然后曾渔放了一挂小鞭炮,恭送灶王爷上天述职。

小年过后,城里城外箫鼓就不断了,过年气氛渐浓,这是曾渔一家第一次在新宅过年,也是第一次在石田以外的地方过年,以前曾渔的父亲在世时,过年时是比较团圆和美的,自曾父和嫡母先后辞世,因为长兄懦弱、长嫂不贤,曾渔母子三人在石田的日子就不大好过了,过年时也没多少欢乐,而今就好比羁鸟脱了樊笼,就连小厮四喜也感着莫名的快活,整日兴冲冲的——

小年的后一日,石田的曾筌托人给弟弟曾渔带了信和一篮年货过来,邀曾渔一家回石田过年,说了些祭祖、团圆的话,曾渔征询母亲的意思,决定今年就不回石田了,自己一小家人过个安生年。

曾渔让人带了两匹松江花布给嫂子和侄女,宅子里现在绸缎布匹真是不少,老客袁忠送来的那两只大箱子有十几匹各种苏杭丝绸绢布,前日鹅湖纪二郎又送了六匹绸布来,还有严绍庆母亲送的几匹,曾渔一家四口哪里用得了这许多绸缎绢布,所以除了送给长兄曾筌外,还给祝家畈的姐姐曾若兰也送去了两匹苏绸,曾若兰带着两个女儿和家仆送来了二十斤红糖还有不少年货,曾渔家的厨房储物间是堆得满满当当了。

从小年到大年这雨就几乎没停过,空气潮湿而阴冷,外出是不宜的,早先屋顶白白的积雪都被雨给淋化了,小孩子们有些失望,曾渔倒是很享受这样的日子,很少有客人来访,媒婆们这些日子也不再来骚扰,他每日早起在前院天井边练一路曾家散手、舞一回剑,到书房临小半个时辰帖,这时妞妞就会来叫:“哥哥吃早饭了。”

早饭就是粥和馒头或包子,曾母周氏原先不会做馒头、包子这些面点,是向厨娘俞氏学的,曾渔很喜欢母亲做的面点,母亲其实很聪明,这些年在石田压抑得有些木讷,现在他自立门户了,母亲当家作主当然心情愉快——

上午曾渔一般是读书和作一篇八股文,午饭后静坐修习一遍八段锦,然后开始作画,自观摩徐渭作画之后,曾渔对作画用笔的技法领悟不少,现在正是慢慢熟悉掌握的阶段——

作画时,妞妞就站在一边看,手里捧着一个小暖炉,曾渔画了一阵就会停笔端详琢磨,妞妞就把小暖炉举得高高的:“哥哥,暖暖手。”

曾渔微微一笑,搁下笔,接过小暖炉,捂在手里继续揣摩该如何下笔,有所意会就把暖炉交还给小妹,提笔涂染,三尺以下的小画一个下午完成,三尺以上的两个下午,几幅画画下来,自感进步明显,这还真不是为了以后作画卖钱,是为了趣味。

晚饭时母亲允许小酌两杯,喝温酒、吃热菜,小方桌一家人围坐,温馨又惬意。

夜里曾渔读上回从浒湾买回来的王鳌《震泽集》,拥炉读书,夜深则睡,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有时曾渔会觉得陪着母亲、伴着小妹就这样过一辈子就很好,不过他也清楚自己今年才二十岁,前路还长,大明朝也正酝酿一场官场剧变,嘉靖帝将崩、新君将立,遥远北京城的这些政争变化对江西道上饶城的一个小秀才又有何影响呢,先不管那些,过好自己的小日子第一。

上饶府学的庠生们不甘寂寞,不畏冬雨凄寒,在腊月二十六这天还组织了一次文会,包下城北的一座茶楼,朗诵各自习作,评点得失,交流心得,曾渔也参加了,虽然他谦和低调,不显锋芒,但秀才们大都敬服他,曾渔隐然上饶诸生首领。

雨一直下到大年三十,忽然云开雾散,久违的冬阳露脸,天青日朗,是个好年啊。

除夕夜,曾渔和四喜在宅门前的空地上搭起高高的松柴点火焚烧,火焰熊熊,松香飘溢,爆竹鼓吹之声远近相闻。

年夜饭后,曾渔烹茶,然后教妞妞围棋,妞妞以前也常看哥哥与朋友下棋,对两眼成活、真眼假眼都知道了,曾渔让十八个子与她对弈,对曾渔来说这棋下得是没有什么趣味的,主要是教妞妞下,看看妞妞眼睛睁得大大的凝神思考就很有趣,妞妞的额发原先是剃掉的,出石田后没再剃过,现在前发都快覆到眉毛了,有些小美女的韵味了——

当此情境,曾渔油然想起分宜介桥村外那枫林中的木屋,那夜他与婴姿小姐在下棋,陆妙想坐在一边静静观看,窗外,雨打芭蕉,这是一副生动美丽的画面,曾渔心道:“不知陆妙想和婴姿这时在做什么,她二人离群索居,这大过年还是只有两个人一块过吗?”又想:“十年前陆妙想带着婴姿居于陆坊青田村外的单门独院,等于是幽禁,陆妙想对把她姐妹推入火坑的叔父陆员外肯定是怨恨的,想必过年也不会在一起过,冷清、寂寞,这些年陆妙想都是这么过来的,她已经适应了,这等于是一个修炼过程啊。”

又想:“我明年若是不去分宜严府教学,那么与陆妙想和婴姿见面的机会就没有了,难道真要等到严世蕃杀头后再去救助她二人吗,世事叵测,这期间又会有多少变数,我不能失信于陆妙想——”

“哥哥,下棋呀。”

妞妞等哥哥的下一手棋等了好一会了,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

曾渔“噢”的一声,扫了一眼棋局,拈起一枚冰冷的黑子落在棋盘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在爆竹和鼓吹偶尔间歇的短暂时间内,除夕夜极静,曾渔听到母亲还在厨下炒蚕豆、炒南瓜子、葵花子的声音,炒豆子、瓜子时是用细沙拌着炒的,锅铲“擦擦”的声音、沙子在铁锅里流动的“沙沙”声,还有飘到鼻边的炒货香味,这是令曾渔沉醉的过年的农家况味。

不知从何时起,乡绅文士之间新春拜年只递个拜帖就表示来过了,人并不进去门,当然,进去了主人也往往不在,因为交流广阔的主人也忙着到处递拜帖,这就好比后世过年发短信,表示还有你这个朋友,不过群发就显得世风太不古了,嘉靖年间的人们拜年好歹也到人家门前走了一遭——

嘉靖四十年,岁在辛酉,新春第一天,天气晴好,曾渔早起给母亲磕了头,也忙碌着出门拜年了,在上饶城他除了姐姐曾若兰一家以及交情好的吴春泽之外,没有别的需要去拜年的人家,所以一早他先去了吴春泽府上,去年他在分宜,吴春泽对他家关照不少——

因为要留四喜在家应门,曾渔独自去吴村,在村口正遇吴春泽骑了小驴准备外出送拜帖,吴春泽慌忙下驴作揖,当即陪着曾渔回到家里见老父,揖让行礼说了一番祝福喜庆语之后,吴春泽又与曾渔一起到曾宅祝贺新春,小坐了片刻,吴春泽便骑驴往城里亲友拜年。

曾渔牵了蒙古马黑豆出来骑上去祝家畈,半路就遇到了姐姐曾若兰一家四口还有一婢一仆六个人正要到曾宅拜年,曾母周氏是长辈嘛,曾若兰先来这边拜年也是应该。

曾渔道:“姐姐姐夫先到宅子里坐着,我去给祝老爹磕个头就回来。”

两个外甥女阿彤和阿炜叫着:“鲤鱼舅舅新年吉祥,鲤鱼舅舅状元及第,鲤鱼舅舅娇美美妾——压岁钱,压岁钱,鲤鱼舅舅给压岁钱。”

曾渔笑道:“去宅子里等着,舅舅很快回来。”

曾渔到了祝家大宅拜见了祝巨荣,祝巨荣硬要留他喝茶说话,自去年曾筌为祝巨荣治病针灸之后,祝巨荣风瘫之疾了好了很多,现在已经可以扶杖走路,只是说话含糊不清,精神头却又好,与曾渔絮叨了半天——

祝德栋的两个哥哥现在对曾渔也是奉承有加,一起陪着喝茶说话,等曾渔回到北门外宅子就已经中午了,曾若兰一家当然是要在这边用午饭的,曾母周氏和曾若兰都在厨下忙碌着,四喜递上一叠拜帖,竟有二十多封,都是上次文会聚过的那些秀才——

曾渔道:“这要我一一去回拜岂不跑断我的腿,不,跑断黑豆的腿。”想想这样的拜年没什么意思,也懒得去回拜,次日一早去和吴春泽商量一下,在一家酒楼宴请诸生,这新春酒喝到午后未时末才散,更相约明日由另一位秀才请客,继续饮酒论文。

在北门外曾渔和吴春泽道别,回到自家宅子却见大门外停着两顶轿子,不知家里来了什么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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