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路的美是一种充斥着金钱的美。这里的房子既不是常见的中式庭院,更不是低矮的平房,而是一栋栋小洋楼,刷着桔红色的漆,有的是粉色的,有的是白色的,有的是一种浅浅的黄。这里的梧桐很高,且不是斫琴的那种梧桐,而是一种号称来自法兰西的法式梧桐。一到了季节,扑簌簌的往下掉毛,新潮青年将之称为“罗曼蒂克”。
在一片洋房中,有一幢尤为特殊。这幢房子,准确的说,是一片庭院,虽然没有挂牌匾,但人人都知道这里是孟家的公馆,常年歌舞升平。一到了夜里便传来年轻人嬉笑的声音,门口停着一排崭新锃亮的小汽车,时常看见夜色中衣着光鲜的年轻人,男男女女的从车上走下来,有时候不是走,是被人抱下来的。更多的就瞧不见了,尤其是白天,这里总是静悄悄的,只有一些仆人和老妈子会出来买东西,仿佛这里只属于夜晚。
什么人会只属于夜晚呢?其实不过是这里的主人白天不太起床罢了。但今天是个例外,仆人们瞧见从楼梯上走下来的这个年轻人,纷纷停了手中事,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四少爷”。有不少人心里暗暗的想——怎么今天少爷起得这么早,这才中午呢!
这位四少很瘦,穿着一套白绸的寝衣,脑袋好像从衣服中长出来的枯树,五官模样倒是不错,细细看去是个英俊的年轻人。不过通常情况下大家不会注意到他的长相,他的容貌带着一种极不健康的病态,连皮肤都泛着暗青色,让人觉得他的身体很不好,像个痨病鬼。
不一会儿,管家匆匆赶到,看见四少爷坐在沙发上喝水,亲自端来一杯橘子味的汽水,问:“四少爷,正好是中午了,用点饭吧?让厨房做无锡排骨、炒软兜……”报了十来个菜名。只听那四少爷淡淡地说:“三菜一汤就够了。”还在报菜名的管家闻言抬头,有些惊讶他愿意到点吃饭,还是立即着人去准备。
四少爷用过了饭又上楼了,管家看了看剩菜,只见三菜一汤只剩了些排骨,便问厨房今日是谁做的菜,打算让这人多做几餐,正说着话,有下人来说少爷叫他,管家又急匆匆地上楼。
这管家姓陈,年纪不大,也就四十来岁,个子矮且有点胖,整个人憨圆憨圆的,十分喜庆,大约大户人家都喜欢这种喜庆的长相,管家和媳妇都要找个有福相的。像他这样的,走出去不用问,明明白白就是个宅门里当差的,瞧他点头哈腰弓背的模样,实打实的样板间。
陈管家人虽胖,步伐却灵活得很,上台阶也不喘,到了书房,见四少爷坐在书桌旁,手里拿着一本不知道是什么的书在快速地翻看。因他翻书的速度很快,陈管家便问:“少爷是夹了什么东西在里头吗?放着我一会儿给您找,别费了眼睛。”四少没接这话,问道:“我今天都约了谁?”
陈管家答到:“您今晚请了唐少爷孔小姐他们跳舞,唐少爷说,他请了沪上有名的牡丹小姐来。”四少眼睛都不抬地说:“就说我有事,让他们改天。”陈管家习惯了这位少爷说什么是什么,经常心血来潮,何况他又是这种身份,从来只有别人听他的,向没有他去迁就别人的道理,于是听到也不以为意地答应了。
这位四少爷微微点头,没再说话,摆了摆手让陈管家退下。陈管家笑着说:“少爷今天用饭用的好,果然请的这位大厨很有本事。”四少爷无可无不可地道:“排骨太甜了,下次少放糖。”陈管家有些奇怪,这位爷自沉迷烟榻,味觉便不大灵敏,吃得极甜,因此家中给他做饭都是甜口,常被他说不够味道,也很少正经吃饭。不过少爷脾气大,他今日觉得甜,明日说不定又嫌不够甜,反正依着他就是。
任陈管家再伶俐机智也绝想不到,这位四少爷已经换了个芯子,如今身子还是孟家那个五毒俱全的少爷孟和,里头的灵魂已是他人,这个人在历史上鼎鼎有名,既是宋时权倾天下的“文帅”,还是明末传说中能手撕清兵的“先阁主”——虽同名,但无人敢想二者其实是一个人。此后,避尊者讳,再无人敢取“苏梦枕”这个名字了。
苏梦枕睁眼的时候也微惊了一瞬,他是一个冷静的人,很少会流露出惊讶的情绪,但如今变成了另外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多多少少值得吃惊的。他走到床前照了照镜子,在镜子中,他的头发短得不像话,他的脸也瘦的不像话。
最重要的是,枕河不在。
这不是第一次两人失散。在碧血剑的副本中,他也曾找了她十三年。因此,对于没有见到枕河,苏梦枕虽然不满意,也有了心理预期。他总是很有条理,在发现自己成为了另一个模样之后,他便仔仔细细地观察了起来。然后发现——这具身体非但没有丝毫武功,而且中了一种奇怪的毒,还严重营养不良——也许就是因为如此,原来的这位四少爷不知是不是在睡梦中猝死,而苏梦枕则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上次身体这么坏还是上次,已经很久不曾体会到这种不健康带来的虚弱。尽管如此,这具身体的状况也比他当年好了不少,至少在苏梦枕看来,武功没了可以再练,中了毒可以解,病也可以治。他对医理甚为熟悉,给自己把过脉后,认为这纯粹是自己作死,而不是什么疑难绝症。
但是这毒却很奇怪,影响了他的心智,使他大脑很难集中注意力,甚至连骨头都酥痒难当,即使意志坚定如苏梦枕,发作时也依然冒起了青筋,他靠在一种铺了皮垫子的厚厚座椅上,双手交握,冷汗一滴滴地从额头落下,英俊的面目都显得有些狰狞。他初来乍到,不知是谁给他下的毒,因此不让人看见。
但显然,在这里,四少爷虽然金贵,却没什么威严,通常他独处的时候,旁人进来都得通报,可在这座公馆中,管家不过是象征性地敲了敲门,便推门进来,瞧见他一脸不舒服的表情,居然急急忙忙拿来了一杆烟枪。
苏梦枕便知道这毒是哪里来的了。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陈管家。
苏梦枕何等威严,即使武功不再、容颜已变,这一眼还是
让管家吓得几乎当场去世,手都哆哆嗦嗦地,回过神来——以为少爷生病了,便去请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