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军大帐中,高岳披着软甲,外罩龙袍,正襟危坐。在得到皇帝首肯之后,侍立身侧的周盘龙高声令道:“传降将石生觐见!”
帐外两列迎风飘扬的玄色秦旗下,双排全副武装的赳赳武卒,掣刀挺矛,虎视眈眈,厉声应和。中间甬道上,早被搜身去刃、剥去甲胄的白衣石生,低头趋步,快速来到帐里,不待周盘龙喝止,石生便已在七步之外停住,继而立时下拜顿首。
“罪臣石生,拜见大秦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岳坐着一动未动,声音沉冷:“石生,你到了走投无路的窘境,才想到来投朕,莫不是将朕当做你的孤注不成?”
石生应声道:“正因为是无路可走,罪臣才想到归顺明主,方为正道。罪臣从前虽然屡有冒犯,但而今愿意将功赎罪,陛下乃是气度恢弘的圣君,当能体谅罪臣的苦衷。”
继而石生痛诉起石虎的种种暴行恶端,表示与这种篡国的逆贼不共戴天,只要高岳能留他性命,他从此便将与石虎死斗到底。石生说着说着,又不免想起自己如今被迫缩在从前对手的屋檐下,低三下四的哀求乞怜,自己也是堂堂藩王,曾纵横天下睥睨四方的豪雄,却落到眼下这般凄凉境地,触景生情感触颇多,竟至声泪俱下泣不成声。
对这个从前屡次作对、曾造过不少麻烦的宿敌大将,高岳心中仍然没有释去疑虑和警惕。不过时机使然,于今而论,不管厌不厌恶、提不提防,接纳石生的请降,结果利益肯定远远大过于弊端。
当前听他说的都是实话,又见他满脸沉痛愤懑,被石虎逼迫到有国难归,连石勒的丧都奔不成,也确实有几分可怜。
高岳不禁略缓了缓口气,道:“你势穷来投朕,朕也能理解。从前的事便就罢了,而今你既然归顺,朕便当既往不咎的待你,你也当诚心诚意的谨守臣节。若是再首鼠两端甚至心怀歹意,上天也不会容你,朕更有的是办法要你性命,可知道么?”
石生重重叩首,含着眼泪颤声道:“陛下但请宽心!罪臣走投无路,幸而有陛下宽宥收容,若再心生反复,岂不是禽兽么?罪臣定当竭尽全力,敬效犬马,早日剿除石虎,上助陛下坐拥中原,下也能报得国恨家仇于万一了。”
随后,高岳便仍留石生河东王的名号,驻兵荥阳,充当攻打石虎的dǐng头先锋。同时特许他立石勒神主,私下祭祀,以保石氏宗庙不绝。到这地步,石生如何还不感激涕零,同时因为后顾无忧,便大力搜罗聚集旧部,并向赵国内屡屡煽风diǎn火招降纳叛,一门心思对付石虎。
随着石生的倒戈,秦国兵不血刃的占领了虎牢关及荥阳郡,将兵锋推至了赵国的兖州边境。而且除了强大善战的秦军,此番又多了个急欲报仇的石生,直欲将石虎食肉啖血而后快,更是不遗余力的要反攻赵国而后快。另外,并州的赵国彭城王石堪,听闻石生降秦而得到厚待,心中很是意动,但终究心存犹疑没有付诸行动。不过他也向高岳上表称藩,使自己不至于两面受敌,并与石生再度取得联系,相约无论将来如何,总之首先要将石虎除掉才是共同目标。
金秋一至,塞外粮谷大熟。秦军后备无忧,开始大张旗鼓的秣马厉兵,开展军事战备,为即将到来的征伐做足充分准备。而与此同时,石虎一面忙着镇压杀戮内外反对势力,一面亦是鼓足劲部署兵力,同样准备进攻秦国。
洛阳,左丞相府。
天光仍然未明,不过是五更时分。清幽的别室内,杨轲披着宽大的裾袍,随意的挽着个发髻,不加修饰的正盘腿打坐在蒲团上,闭着双目,呼吸吐纳。乍眼望去,他神色平静安宁,虽然纹丝不动宛如石像,呼吸之间也微不可闻,但细细观察,却绵延悠长,富有节奏。
此时此刻,天地间仿佛一切都静止了,所有的声音和异动,都被他非常敏锐地用耳朵捕捉到。蓦地,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望向了门口,果然,不过片刻,外面便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来,接着便传来了探询似的敲门声。
“进来罢。”
杨轲淡淡的答道。半年来,他以辟谷之法修道,兼且修身养性。道家认为,乌龟之所以长寿,是因为它“食气”。气在人体内循环不止,不可或缺。故而精修之人,仿龟息服气,久而久之,不仅毫无饥饿难耐之感,反而时时神清气爽,身心康健。
每日的四更时分,杨轲便就已经起床,先是在院中深吸清气,继而静坐一个时辰,澄清思虑,舒缓经脉,同时将特殊的重要政事,在脑海中推敲斟酌,通过自己独特的法门,他能够做到修道与治国,两相融合,俱不延误。
府上的侍卫、婢女等,在他清修时候,没有人敢来打搅,今日打坐还不足半个时辰,便有人来,倒是有些奇怪。随着他的应允,房门被轻轻推开,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背着光线,杨轲凝目细看,当即吃了一惊,忙不迭从蒲团上站起身来,接着又重新拜伏在地,郑重叩首。
“臣不知是陛下驾临,未曾恭迎,有失礼仪,请陛下治罪!”
来者正是高岳,身后跟随的乃是韩雍。今日里未及五更,他便再无睡意,索性起身,想了想便带了周盘龙,踱去了右相府。正好韩雍亦是早起之人,高岳与他略说几句,便又出门,径直来找杨轲。
杨轲直起身来,转过头对着门外垂首恭立的一帮府中侍卫正色道:“我平日里宽松治府,尔等便逐渐懈怠么?至尊驾临,也不来报与我知,难道必要我用严法管束么!”
侍卫们把头垂得更低。高岳摆摆手笑道:“是朕不要他们奔走,相国不可错怪彼等。朕睡不着觉,便不请自来叨扰。相国有何罪?都不须如此,总是朕冒然的很。”
杨轲忙逊谢,又与韩雍及周盘龙互相见了礼,便忙将高岳请出,君臣自去书房安坐。不多时,厨间便端了喷香的红枣黍米粥,并配了清新可口的佐饭小菜,高岳走了些路,到此时腹中也有些饥了,见此不禁食指大动,先端了一碗喝了几口,又招呼韩雍和周盘龙快些吃。
“朕听说相国连日辟谷,今日看来,果然是真的。放着人间美食不用,却甘于吸风引露,相国当真是脱俗高士了,但就这份毅力,朕实在是佩服的很。”
见杨轲只管热情招待,自己却并没有用任何食物,高岳一面连吃带喝,舒服地直diǎn头,一面对着杨轲感叹道。
韩雍及周盘龙也连声称赞,说杨轲乃是一手军国大事、一手道法精深的奇才。杨轲的性子本就沉静内敛,虽然如今已经是群臣之首,但当下被三人不停夸说,仍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用罢了早饭,又闲说几句,周盘龙自去门外侍立等候。高岳便道:“朕冒然造访,其实说来也没有什么特定的要事。自从虎牢班师回京以来,朕念及大小军国事,也是纷纷然,便想着咱们先私下议一议,等上朝会的时候,心中也有个主调。”
他看看杨轲,顿了顿又道:“朕先透露个消息。据昨夜的急报,成国国主李雄,已经病至垂危,据称已经撑不了几天了。他因为自己诸子皆不贤,便立了侄子李班做储君,但李雄有十个儿子,眼睁睁看着皇位落到堂家手中,难道都甘心俯首称臣?届时李雄一死,成国朝中必然内斗动荡。朕想请问相国,若是伐丧,趁势收取蜀地,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