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能够坐一百人的阶梯大教室里已经聚集了好些学生了。这些皆是历史系的学生。历史系的学生不是很多,但由于接下来的课是公开的,会有其他年级甚至是院系的学生冲着下节课的教授而来,所以分配了这个大教室。
一个女孩子从前排跑到中间的一堆人旁,推了推眼镜:“我发现了些有趣的东西。”很快有人应她:“什么?”“我昨天去图书馆查资料了。”她提及的是小组研究的事,所以所有人都专心听她讲,她将一叠手抄文件放在桌上:“在华仁宗的起居录里记载,华仁宗常留太傅于宫中秉烛夜谈……”一个白白的胖子抢嘴道:“苏澈是李弘奕最器重的臣子,在李弘奕还是太子时便为李弘奕效力,一手帮其夺得皇位,这有什么稀奇的。”
女孩不服气地说:“有好几本史书中都写到,李弘奕经常于御书房召见苏澈,每每屏退左右,独留苏澈长谈,彻夜不眠。这难道不奇怪吗?就他们两个,还把苏澈留下来过夜。还有……”她摊开纸张,翻找出一页:“郑妃……郑妃晓得的啊,郑妃在正史上是病逝的,但是我找到一本野史,叫《盛世广记》,记载的是华太祖到华睿宗三代118年的事情,其中说郑妃实际上是被李弘奕秘密杀掉的。我研究比对了很多资料,认为这种说法是很可信的,而且很可能郑妃和苏澈都想要杀死对方。”
“等等、等等!”小矮子打断她:“一个外臣和一个妃子,说他们通奸我还信,为什么要弄死对方?”女孩激动地拍了下桌子:“他们是情敌呀!我有足够的证据!”她开始把纸张拢到一起,要开始抛出论据,但是被阻止了。“停!合着你这些天全忙乎这个了!就算这个是真的,咱也不能往论文里写啊!难道我们要跟教授说我们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华仁宗和他的太子太傅,后来的太傅君臣相恋?”男孩受不了地说。
女孩显然很不开心,她自认为这比研究什么政治措施,华仁宗如何从小可怜最终在夺嫡中获胜,或是他的明君事迹有趣,那些都被无数人研究过了。但是也知道这的确不好写成论文,便悻悻地把辛苦抄写的资料收起来。
她提起了李弘奕和苏澈,其他人继续讨论。有些认为李弘奕是一代明君贤主,将华朝带到了顶峰。有些认为他诬陷杀害扶持他的苏澈,背信弃义,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在这方面做的不好。忽的有一人推了下坐在椅子上从开始就没有说话的白净男生,问道:“你觉得呢?”
万庄冷静地说:“华仁宗的功绩无需置疑,他清理朝堂内部,推行利民法政。但他怀疑高功之臣,也造成了不好的影响。比如他杀死苏澈这件事吧,《博古记》中写,马梁曾发现一处适合筑城御敌的地方,想要筑城,有人劝他说:‘令公您的功劳已经如此之高,还如此进取,恐圣上疑你不知足。’遂放弃。这样的事还有几件。所以我认为只能打6分。”
他年纪虽轻,但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人们在他身边时不由得循规蹈矩,保持安静。他在古文和华朝历史上很专长,是历史系的高材生。他虽然很了解华朝盛世的历史,却明显不喜欢被世人赞颂的华仁宗,这点他的同学都知道。
上课铃响了,学生们坐回位置上。没过多久,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走进来,她穿着讲究的西装,看起来极为儒雅绅士。他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他既有亲和力,又风趣幽默,课上的非常成功。
万庄头一次没有认真听讲,整堂课她都直勾勾地盯着讲台上的教授,脑子里乱糟糟的。他知道这是谁,第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个林秋池的曾经名叫苏澈。他全都记得,当他陷入死亡的黑暗时,心中感到的不是恐惧而是解脱。她没有见到黑白无常、判官阎王,也没有走一遭奈何桥,而是直接投胎穿越千年,成为了万庄。
既然已经转世了,他便老老实实的,除了聪慧这一点并没有露出任何异状。此刻他双拳紧握,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下课后他坐在位子上不动,其他人都快步走出教室,很快就只剩他和林秋池了。他暗暗吸了口气,走了过去:“林教授。”林秋池正在收拾讲台,闻言抬起头:“怎么了?是有不懂的地方吗?”
万庄的眼眶酸痛,视线瞬间模糊,都要看不清前面的人了。他的喉头哽咽,不敢说话,感觉一张口就要发出哭声。林秋池困惑地看着他:“怎么了?”万庄最终什么都没说,逃也似的跑走了。他前世就是被自己打了6分的华仁宗李弘奕。
郑妃死后,李弘奕没有再选秀女,而是亲自教导儿子李星云。这位传奇般的皇帝极为短寿,而立之年便驾崩了,李星云10岁就继位了,不过这位少年天子很是聪慧优秀,在顾命大臣的帮助下成为一代明君。
其实李弘奕没有死,他为了集权杀死了苏澈,他以为他可以不在意的,因为这是帝王该有地冷酷。但是他错了,他没有忘记与苏澈一起的时光,也忘不掉是自己杀死了爱人的事实。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像苏澈一样关心他、照顾他,那样温柔地对待他。他如此勤于政务,正是为了让自己没有时间去想那些事。
李星云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虽然不是他亲生的,但他很满意。当李星云长到10岁时,他就把皇位传给了他,并且给他安排了可靠的托孤大臣。他安排了一场假丧礼,离开了皇宫,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个平头百姓。当太子的时候,绞尽脑汁夺得皇位,当上皇帝后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怀念过去的生活。获得了自由之后,他游山玩水,去所有他曾经想和苏澈一起去的地方。
一天他在那里一个小村庄里遇见了苏澈,没错,那一定是苏澈,他不会认错的。他呆立在那里,无法言语。那个男人虽然年纪更大了些,但仍然很有青春的气质,带着儒雅和爽朗。李弘奕想要向前,但是不敢,想要离开却迈不动步,他的双脚似乎被钉子牢牢地钉在了地上,无法动弹。
忽的一个提着鱼篓的青少年跑向苏澈,微黑的脸上带着阳光的笑容:“先生!你看我钓到的鱼!”他的篓里装着一条鲫鱼,用草绳穿了,他把鱼给了苏澈:“这个送你!”苏澈用和煦的眼神望着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谢谢。”
李弘奕感觉心里涩涩的,以前苏澈也是这样温柔地注视着他,那样柔和地同他说话,但是现在那人的温柔都给了别人。那个年轻人虽然只是个普通的渔人,但能与苏澈平等信任地相处,而不像和他一起时那么压抑,需要恪守礼仪,想要独处都那么难。他失去了苏澈又能怪谁呢?是他自己抛弃了这些。
他转身离开了,逃跑了,他不知道苏澈后来的生活如何,他没有再去看过,但他认为总是要比与他在一起时幸福。
那个时候他没有脸面去见苏澈,现在也同样没有勇气去告诉苏澈当初的事。自己一下子就认出了苏澈,但是苏澈看着他的时候却和看一个普通的学生没什么两样,难道说带着记忆转世的只有他吗?如果是这样,他还有什么理由去打扰那个人正常的生活呢?又不是什么好事,难道要告诉他,他们曾经是华仁宗和太傅,而且还是恋人,最后他还把他害死了?
就算是说了,也会被当做神经病吧?所以万庄将这件事埋在了心底,但每次上课他都很积极认真。他知道自己与那个人已经没有可能了,但仍然希望能够多看那人一眼。
“万庄,林教授让你去他的办公室。”一个班里的同学在他的宿舍里找到了他。万庄很是惊讶:“找我做什么?”“好像是想让你做项目助手。”教授会挑选大学生做项目助手,负责整理资料等麻烦的工作。因为参加这个有利于评奖学金,还能写进履历,所以有些学生会申请,但是他并没有申请啊!
然而他不敢怠慢,匆匆去了办公室。他推门进去,瞧见林秋池正伏案看书,一边往本子上摘记。“林教授。”他唤了一声,他看着林秋池的眼睛,贪恋那双眼睛里的温暖,但马上发现自己这样太奇怪了。林秋池看了他一会儿,把一叠资料拿出来:“我想要你做我的助手。”万庄收回神绪,认真听起来。
等事情说完了,万庄拿了需要处理的资料,却很不想要离开,但磨磨蹭蹭的就太可疑了,他只能念念不舍地往外挪。忽然林秋池说话了,“还有什么事吗?”万庄心虚,吓了一跳:“没……没有!”他很是懊恼,应该自然地离开才是。林秋池又问:“你有事想要和我说吧。”万庄忙道:“没有。”林秋池看着他,显然是不信,依旧等着。万庄恼怒地说:“没有就是没有!”
吼完了他又后悔了:完了,学生怎么这样对教师说话。林秋池却笑了起来:“我知道你有。”他用一种轻柔的像耳语般的声音说:“因为‘知朕心者,唯你而已’。”万庄如雷霆轰顶,呆立当场。这是他对苏澈说过的话,“你记得。”原来记得前世的事的人不止他一个,那为什么之前假装不认得他,现在又说了?
现在是想要他说什么?万庄想要知道林秋池有没有恨他,但是这个问题可问不出来,他心里已有答案,又不想要亲耳听到。林秋池见他这样,不由得叹了口气,说道:“看来我们之间的师生缘分是断不了了。”万庄嘟囔:“你要是讨厌我,不让我做助手好了。”有时候,林秋池真的觉得他们两人的脑回路差的很远,中间大概隔着六车道马路吧。
“你不想当?”万庄看他那副调侃的表情,有些羞恼,却不由得轻松下来:“想。”“那就行了。”林秋池说道:“没别的事了,你走吧。”万庄从他那张温温和和的脸上看不出端倪,不晓得他想要做什么,心跳不由得加快了。“我……我先走了。”林秋池突然站起来,飞快地在他脸上啄了一下:“好了,走吧。”万庄红着脸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