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寅时,东天一抹亮色,洒在西内院“太平一方”牌匾上。
陈叫山起床后,点燃一支细香,插在院西北角的地缝里,而后,开始检查马匹、车辆、物品、干粮……
取湫队伍共挑选了五匹马,一黑,一粟,一青,两枣红,毛色皆如缎子般明光油亮,腿粗壮,个体并不高大,却是负力拉车的好把式!缰绳是老缰绳,日久弥韧,挽具却是崭新的,胸带处的钉扣,闪着银光,衔口挽结处,露着新茬,陈叫山试着分力拉拽,结结实实!由于全是半生个子马,蹄铁是新的,为利于负重越山,钉掌的师傅,将蹄铁钉得厚薄适中,既不伤损蹄子,又可抓地紧牢……
五辆箱板车,是直接在船帮仓库中挑选出的,皆是年初便做好,用以运载东西去碾庄码头。三月桃花水,恰是时,可由于遭遇年馑,船帮歇航,五辆新车,也便赋闲于仓库。此时拉出后,木纹褪尽初色,辕把油亮放光,敲击轼梁,转动轴心,皆现出“恰好火候”……
看着被油布包好的满屋子物品,陈叫山盘算好了:迎头一车双马,由满仓、大头、二虎负责,运载铁器;其后一连三车三马,运载窝棚布、床板、被褥、陶罐、牛皮、桐油等,三人一车马,九人负责;尾部单车,不套马,运载祭祀、仪式用品、图卷书册,以及干粮,由饶家三兄弟负责。商户们募捐的银元,及卢家账房给支的银元,陈叫山全装进一个牛皮口袋里,由他背负使唤……
陈叫山转出转进地忙乎着,卫队兄弟们却还睡着,陈叫山尽量动作轻缓,惟恐吵扰了他们……
其时,夫人和禾巧却早已起床。禾巧坐在桌前,心中默念着一段经文,此经文,恰是藏经寺方丈,为那只玉佛开光时所吟诵,玉佛如今戴在陈叫山的脖子上。默念几遍后,复又提笔蘸墨,将经文抄于一纸上,待墨迹晾干,将其揣在了贴身衣袋里……夫人照旧是立于东窗,看了天色,折那小香棍,放入黑罐里,在佛前敬香,悉数念珠,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夫人忽然想到了什么,拉开供桌抽屉,取出那个打火机,三小姐卢芸凤托人从上海捎回的洋玩意儿。
夫人和禾巧来到西内院时,陈叫山正将一圈绳子,套在胳膊肘上,慢慢地放,检查绳子的每一节,有无磨损处……
夫人将打火机交给陈叫山,陈叫山捏着,翻来倒去,眼中充满疑惑。夫人笑着,一脸关爱神情,“这个比洋火好,不怕潮,不怕风,随时随地,说亮就亮,你带在路上,以备不时之用……”说着,便教陈叫山如何打火……
兄弟们都起床了,卢家大院的人都起床了,王铁汉与郑半仙、吴氏,一众铁匠铺后生,也都赶来了。大家忙前忙后,朝车上码放东西,为马喂草料,用绳子勒缚油布,在车辕上插上“卢”字卫队旗帜……
郑半仙舀来一碗水,自陈叫山开始,为每位取湫者,额头上点一指头水滴,边点边念着——“观化乐天与山同静,游和抱朗随地为春。风虽无形犹有可听,地固至静故能大生……”王铁汉将铁器家伙,捏在手里,在手背上刮磨刮磨,朝刃口上吹气试锋,并以指头敲敲刀背,听听声响……吴氏则迈动小脚,这里一趟,那里一趟,帮着计数,查看放载顺序……
谭师爷被人搀扶着,也来了,看着众人忙碌的身影,默默点头,脸上的笑容,似是充满欣慰,然而清晨的阳光,照耀着他的眸子时,无人能读懂那其间的一丝诡异……
陈叫山背着牛皮口袋,手里捏着一皮鞭,见日头悬空位置,便知午时已到,兄弟们也将一切准备停当,将皮鞭朝着一轮太阳圆盘,一抽一抖,“呯”一声脆响,高喊一句,“取湫启程了——湫水在前喽……”
马蹄声动,车轮转动,人脚前迈——取湫之行程,由此开始,向着滴水岩白龙洞之目标,进发——
走出卢家平槛门,沿着正街,一路朝北,满仓、大头、二虎的一车双马,走在最前,陈叫山一人留在最后!
陈叫山高叫着,“向前看,腰挺直,莫回头……”
陈叫山知道,此刻不能回头,也不忍回头,身后有多少的目光,拴系在他们的脊背上,那热切的、渴盼的、不舍的、动容的、唏嘘的、怔怔的、悲欣交集的一道道目光,怎堪回看?索性,不要看,都不要看,向前——进发——
途径正街北头的太平池时,池中早已干涸,野草幽生,依照规矩,陈叫山喊了一声,鹏云抽出一支细香,以洋火点燃,插于太平池北侧,双手合十,低头以祷……
前面便是必悦楼了,却见方老板远远候在门外,九挂鞭炮,被伙计们高高挑着,见取湫队伍过来了,喊一声,“响——”鞭炮“噼哩啪啦”响,炸出一片红屑,在蓝天太阳映衬下,似万千红蝶飞舞……
必悦楼为取湫队伍,准备了一大包牛肉干,方老板握着陈叫山的手,紧紧握着,“这肉干,便是你送回的那蛮牛,路上带着吃,腿脚有劲儿……”将手松开后,方老板又从身上摸出一个酱色的木牌,交到陈叫山手上,木牌正面是一麒麟图形,背面是一大篆书写的“悦”字,“必悦楼在北山有收购点,有此麒麟牌,山中许多朋友,会给面子的……兄弟,一路保重!”
乐州已远去,太阳光逗留在城墙垛口上,人马车影,一路前行……过谢家井,有一最大十字路口,鹏天拿出一条红布,匕首在握,“嗖嗖嗖”裁成四条,分钉于东西南北四方,面朝四方,逐一合掌以祷……
“卢”字卫队旗帜,在清风中飘摆起来,“噗噗噗”抖响,马蹄踏出的黄烟,弥漫起来,随风轻扬。每位兄弟,每双脚板,皆走得豪迈,似要将大地,踏出一个个大坑……
道路两侧的田地,却是枯焦一片,龟裂惊心,衰草斜斜,久居乐州城中的陈叫山,此刻内心充满了悲壮——苍天在上,大地在下,此去征程,此心天鉴,此意地铭,昭昭乾坤,朗朗日月,前路迢迢,雄关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