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转眼已是乾隆三十九年三月,桃花初开,春水初盛。瘦西湖畔,一片春意盎然。阮承信这一日带上阮元,牵了家中那匹老马,便道瘦西湖一带游玩。湖畔有一片地颇为开阔,阮承信便也在那里教儿子些射箭技巧。
“这马上射箭,要比步射更难些。但元儿需记住,上臂的力量若是十分,下盘的力量便是二十分。下盘不稳,箭便射得不准。”阮承信在马上自己一边说着,一边示范。示范完毕,便让阮元上马,自己牵着马缰,让阮元安心锻炼。
阮元臂力素弱,射得数箭,已然乏力。加上身在马上,又要照顾下盘,纵使父亲牵住了马,马儿不致跑动,也明显手忙脚乱,坚持到第十箭上,已无力支撑,颇为泄气的对阮承信道“爹爹,孩儿实在不是习武的料。只恐……只恐祖父的武艺,是继承不下去了。”
阮承信也知阮元于习武一道,并无天赋,教他习箭,不过为了强身健体,况且射艺乃儒家六艺之一,多学一些,也是为了体会圣人心境。看阮元已经难以坚持,也不强求。道“元儿若是累了,今日便回去。这射艺只为健体,并无其它,若是累了,今日便回去吧。”说罢自己翻身上马,抱了阮元,缓缓而归。
阮元觉得有点对不起父亲,一边走着,一边对阮承信道“爹爹,元儿也想努力,可实在是……”阮承信素知儿子脾气,若不是真的体力不济,绝不至于放弃。便对他说出实情,道“其实爹爹教你些骑射之道,也不是想让你继承祖业。你祖父当年考的是武举,后来人也勤勉,直做到参将。可眼下天下太平,考武举的,其实低人一等。爹爹教你习文这许多年,将来去应明经便是。只是你并未见过祖父,若是爹爹不教你,只怕日后,你会忘了阮家昔日的样子。”按明清科举制度,生员应举需在《四书》之外,自选《五经》中一经作答数题。所以民间文人也常借用古意,将文官科举称为“应明经”,以区分武举。
阮元忽道“爹爹,元儿看那东坡先生的谏用兵书,颇为不解。东坡先生既然都认为,用兵有那许多祸患,又说好兵必亡。那……那为什么祖父还要去习武,爹爹又要教孩儿骑射呢?”
阮承信道“这用兵一事,并非都是祸患。相反,有时候,也会因一些不得已之事,而去用兵。这用兵之事,是好兵,还是不得已而用兵,便只在一个‘义’字上。”
阮元尚难以理解,便安静的听着父亲讲其中区别。
阮承信继续道“但凡用兵,有‘义’与‘不义’之分,所谓不义,东坡先生在文中所用事例,大抵皆是不义。但凡用兵战场,打仗的是前线将士,可运输粮草辎重,提供劳役,全在后方百姓身上。战事若是不义,百姓便不知因何而战,便不能提供足够的粮草物资。这样一来,前线将士便难以坚持了。”
“就说秦始皇吧,他当年一统六国,天下太平,若到此为止,便是义战。天下百姓也乐于太平,不是吗?可之后,他却非要派五十万大军,南下百越,前线用兵五十万,后方提供物资的,便是百万人了。天下人刚看到战乱结束,本想着过几天太平日子,可依然要服这许多徭役,这还受得了吗?久而久之,人心不附,秦朝也便亡了。”
“可东坡先生出生之时,宋朝是仁宗皇帝在位,虽然仁宗皇帝并非什么天纵奇才,却也是勤勉爱民之主。一时间生民和乐,天下无事。这时李元昊在西边起兵反宋,有何道义可言?对于宋仁宗而言,这便是义战了。所以东坡先生也说,尽管朝廷败了几仗,却未伤及根本,便是因民心所向、义举所为了。”
“那祖父他打过仗吗?”阮元不禁问道。
“当然了,你祖父当年在战场上很英勇呢。”阮承信道。
“那,祖父打的仗,是义战,还是不义之战呢?”阮元又问。
阮玉堂当年参加的战争,其中故事,颇为复杂。阮承信也说不清楚,那一战到底是义战,还是不义之战,便把当年的故事讲了不少给阮元听。讲完后说道“其中义或不义,爹爹也说不清楚,元儿再读几年书,自己去评判吧。”
很快二人一马回到虹桥,离扬州不过一里路程。虹桥在扬州城西北,本不在城内,可天下承平日久,扬州城又不大,难以居住过多人口。便有不少人索性在护城河北,漕河之南的虹桥、草河、天宁寺一带定居。虽非城墙之内,繁华程度,倒也不逊于城中。
一路上眼看闹市、酒肆鳞次栉比,又是中午,阮家父子也有些饿了。阮承信便带着阮元,找了一家酒肆,点了炒豆腐、走炸鸡,想着阮元练箭一个上午,总是有些累了,也该慰劳他一番。正吃饭间,忽听得楼上有人高声笑道
“但愿昭明太子在天有灵,保佑我兄弟二人,今日不被饿死罢了!”
阮承信想着不过穷书生自娱自乐,初不在意。阮元听得“昭明太子”四字,却欣喜异常,他平日和父亲、胡廷森等人读书,对《文选》已颇为熟稔,可平日看《文选》的读书人并不多,所以知音从来难觅。这时听到这四个字,顿时有久旱逢甘霖之感,便快步走上楼去,想看看对面是何方高人。
上得楼上,只见靠墙一边,有两个书生打扮的人坐着。其中一人二十出头,中等身材,白净面庞,颇为和蔼可亲。另一人长身火面,约三十岁年纪,一双眸子闪闪发光,生人多不敢近。但阮元自觉二人应是知己,也不怕生,便径自过去作揖道“后学阮元,敢问二位先生,刚才所言昭明太子,可是编辑《文选》的那位先贤?”
两位书生一愣,没想到一句昭明太子,也会招来朋友。白面人看起来更和善一些,这时也主动答道“这位小友如此抬举,我二人也真是惭愧了。这《文选》是千古经典,看过里面的文章,实在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可……可是除了爹爹,我没见到几个看《文选》的人……”阮元答道。
这时阮承信怕儿子出事,也赶忙走上楼来,见是两位读书人,儿子应该不会有危险,便道“在下仪征阮承信,这位是犬子阮元,平日和我读了些书,便有了兴趣。我们与外人交往不多,所以他听得二位讲昭明太子,便会如此感兴趣。”二人方知阮家父子来由。
白面人道“在下阳湖孙星衍,字渊如,那位兄台是阳湖洪亮吉,字稚存。我二人听得东原先生近日南下,便慕名前来,想得先生指点一二。不料这扬州米物甚贵,多花去不少钱。这不,我二人正犯愁怎么回去呢。”洪亮吉也对阮承信还礼。
“阳湖……请问阳湖是哪里?”阮元这年不过十一岁,还未出过扬州府,对这个名字颇为陌生。
“阳湖是常州府治之所,常州府城下面有两个县,一为武进,一为阳湖。我二人便是常州府城人了。”洪亮吉解释道。看他双目颇为精神,看似难以亲近,但答起话也十分客气。
“那若是二位兄长说常州府,我不就知道了嘛。”阮元笑道“可一说到阳湖,总是感觉陌生。”
“小友你这就不懂了。”孙星衍笑道“虽然我二人都是常州府人,可你要知道,常州府属下八个县,每一县均有不少生员。其中才华横溢,年轻有为的,也不在少数,我二人只是其中两个庸才罢了。小友你想想,常州这么多读书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你也是常州人,我也是常州人,那谁能清楚你是常州哪里人?所以自报出身的时候,都会以县为依据,只言武进、阳湖。便和令尊只言仪征人,不言扬州人一样。”
阮元大奇,不懂读书人里面还有这些规矩,平日阮承信也未提及,这一天算是开了眼界。
“再说了,若是阳湖人出门在外,只称常州人,同席若有武进人在场,定要讥笑道‘兄台,阳湖人便是阳湖人,说什么常州人嘛?和我们武进没关系的’。这武进阳湖虽同在常州府城,可论才子名儒,秋闱中式之人,总是武进多些。阳湖也是这些年出了瓯北先生,才算是小有名气了。所以若是阳湖人在外只说常州人,旁人反要以为你心虚,只知借武进声势,自充门面罢了。”孙星衍笑道。瓯北先生是清中叶史学大家赵翼,而秋闱便是科举中的乡试,江苏文人,不少都才高气傲,看不上其他府县,所以每逢科考,也都暗自较劲,绝不愿因本地中举人少,而失了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