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楼本是一座佛塔。
那场浩浩荡荡的灭佛后改为宴饮之地。楼高九层,密檐飞拱,仿木结构的塔座刻有满壁浮雕,造莲花金刚力士之相,束柱更雕有卧狮飞龙,其中原塑佛像已毁,只留下一壁二十八星宿的斑驳神像。
尤其,顶部穹窿藻井尚未被毁,每层饰以琼楼玉宇,烟雾缭绕间似有神明立于其中。正是古诗有云中的“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顶楼桌前已遍布珠翠之珍,葡萄美酒。司徒陵早早到了,背手身长玉立,正凭栏眺望高楼美景,他虽不过一没落王孙,但行止间自有其贵气;崔焕之不等他招呼,径直随意落座,也不客气,已自顾自斟起了酒喝了几杯。
本是做东的司徒陵倒是主动坐在了末位。
觥筹交错间,长风对着司徒陵举起酒杯,好奇发问:
“司徒兄,你想好要问圣上讨要什么恩典了吗?”
司徒陵斟酒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放下酒杯,郑重其事言道:
“我若向圣上请旨领幽州三万精兵,收复雁山以北失地,诸君以为如何?”
长风敬酒的手停滞在那里。
辰霜猛然抬眸直视说话之人。
崔焕之则是闻言呛到酒咳嗽起来。
“咳咳,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崔焕之挥手擦去身上的酒渍,站立起来,指着着司徒陵说道,
“好大的胆子!你可知,自正德六年割让以来,无人敢向圣上提及。圣上逆鳞,稍有不慎就是灭族之罪。”
“我知。”
“你可知,雁山六州汇集陇西河朔多方势力,你自请为战便是戳其痛处,动其利益。”
“我知。”
“你可知,雁北之地,祁郸回鹘各族盘踞已十年之久,三万精兵乃是你以卵击石。”
“我知。但任由正德六年的奇耻大辱继续围困我大唐,和亲割地,岁绢缯器,是我辈所不能忍。尤其是雁北之地,乃入中原要塞,他们盘踞一日,我大唐腹地便一日寝食难安。”
说到“和亲”两字之时,辰霜骤然明白了他的用意,她的手紧紧握着酒杯,面色平和,心间却似翻江倒海。
正德五年,她已在老君阁习医近三载,忽听闻圣上加封宴海公主,不日便送往回鹘与可汗成婚。她的阿姐,就这样去国离乡,成了那个早已年迈的回鹘王的可敦。
可鲜有人记得,曾有个少年,长阶一步一叩首,殷殷额血印地,跪于殿前从朝阳至夜月,却终是无望一面相见。
幽幽经年,骎骎流景,眼前的当年旧人虽不曾再提起她的名字,每每忆起神色却无不痛惋。
那么多年了,原来不止一人还记着她。
辰霜的思绪被长风的出言打断:
“只请三万精兵,你可有胜算?”
“你,你也由着他胡来?这搞不好可会龙颜大怒,杀头的罪。”崔焕之惊异地望着眼神执着的两人。
“于陵而言,三万未必能敌祁郸的精锐骑兵,但对于司徒家来说,便已是足够。”随着司徒陵语罢苦涩一笑,其余众人瞬间明了:以司徒家的尴尬处境,如何能向圣上要更多的兵?圣心多疑,三万已是他能信任的极限。
“回鹘人一向首鼠两端,不足为惧,不必担心雁北回鹘部和祁郸的联盟有多牢靠。如此,三万未必毫无胜算。”长风沉思中开始布局,他娓娓道来中,俨然运筹帷幄的少年将军,全然没了病弱之气。
崔焕之闻言中,不断微微点头,又沉默良久,忽然下定决定般发话:
“既然你执意如此,我来助你。”他顿了一顿,直言道,
“陇右苦祁郸久矣,若得圣上首肯,我陇右愿携一万精兵共克之。”
“若真如此,击退雁北的祁郸和回鹘,便指日可待了!”司徒陵得意外之喜,眼中闪着不可名状的光亮。
“你父帅可会允你?”长风瞥了一眼崔焕之,心有疑虑。
“男子汉大丈夫,就该建功立业,我身为一朝伯爵,自然要为国效力。父帅必当应允。”崔焕之目光熠熠,仰头望了一眼辰霜,对着长风调笑道,“倒是你,萧长风,河西何不一起出兵征讨,可是不敢?”
“父帅并未应允我领兵……更何况,三地联兵,圣上该作何感想?”长风摇了摇头,一语道破了个中深意,在座诸位便无人再追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