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到达云宁边境时,已经是大半个月以后的事了。
云宁两国地处南部,又正值三月末,正是鸢飞草长,春意盎然的好时候,可是亦菱看到的却是地狱,人间地狱。
田林镇,田平镇,栗关镇……这一路走来,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惨绝人寰的景象,因常年不断的残酷战争而流离失所的百姓,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面黄肌瘦,饥肠辘辘,乞讨着,呻吟着,痛哭着,苟活着……宛如地狱的幽灵。
贫穷、饥饿、战争、灾难……纠缠在一处,不停地敲击着无家可归的脆弱灵魂……宛如炼狱之火,永不熄灭,不停地灼烧着、炙烤着、折磨着不幸的人们。
哀号声、痛哭声、呻吟声、咒骂声、乞讨声、祈祷声……杂乱不堪,几日来不绝于耳,伴随着这些痛苦的声音,每个人的表情都是痛苦的,哪怕他们的脸上已经脏乱不堪,沾满了污泥,也能清楚地看到从那层层污泥中透出的无比痛苦的神情。
亦菱像是一只木偶,神情恍惚地磕磕绊绊地走在这些痛苦的人中间,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从未见过。她不懂得什么是人间疾苦,也不曾见过什么是人间疾苦,七岁以前,她是人人宠爱的小公主,锦衣玉食,银殿金屋,鞍马车行,七岁以后,她是濯玉宫得意弟子,读书习字,习武练剑,衣食无忧,十四岁以后,她是大宁的将军,虽然时常在外行军打仗,体会到了刀剑无眼的残酷和行军征战的辛苦,却也是人人见之行礼,颇受众人尊敬的将军,高高在上,指挥下令,十分威风。纵使在白骨林那几日受了许多苦,却也不过是短短几日的功夫,哪里能及得上这些难民们日日夜夜,永无止境的苦痛?
亦菱怔怔地看着这些不知名的人们,男女老少,残疾病患,内心是从未有过的震撼,和难受,难受得想哭,却因太过震撼而忘记了怎么流泪。
她看到一个衣衫破烂的老婆婆倒在路边,瞪着眼睛,那眼中却已经没有了焦距,她周围围着两个小孩子,一个不过七八岁的样子,一个不过才四五岁的样子,身上的衣衫破的都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他们趴在老婆婆身边哭号着,不肯停歇……
她还看到一个神情迷茫,目光呆滞的少女,跪坐在一个破烂的草席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又或者只是在发呆,又或者是已经失去了知觉,那个草席里面包裹着的,可能是她最后的亲人的遗体,而她又不知何时也会随着逝去的亲人们离开这个灰暗的世界……
她还看到一个青年男子,痛苦地躺在地上呻吟着,他失去了半条右腿和整条右臂,伤口处已经溃烂不堪,流着血脓,又脏又臭,让人目不忍视,即便是在战场上也不曾见到这么惨烈的场面,那些出生入死的士兵们,要么战死沙场,要么受了伤,被人抬回军营医治,可是这个不知为何残疾了的男子却要在这里忍受这种生不如死的痛苦……永无止境的痛苦……无比绝望的痛苦……
连空气中都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姐姐,姐姐,求求你救救我妹妹吧,她快要饿死了……”突然,不知从哪里跑过来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扑过来跪在亦菱身边,抱住亦菱的腿哭诉着,乞求着。亦菱吓了一跳,怔怔地看着满脸污垢,眼中含泪的男孩,半晌才找回神志来。她弯腰试着扶起男孩,可是男孩执意跪着,就是不肯站起来,她叹了口气:“你妹妹在哪里?”
小男孩用手一指,亦菱看到一旁的槐树下,躺着一个六岁左右的小女孩,闭着眼睛,干裂的唇微张着,不停地颤抖着,仿佛在乞求救命食物。亦菱心中一酸,正要伸手去身上掏银子,忽然记起在这种难民成群的地方,银子已经起不到作用了。她回头看着与自己同行的其他几人。
洛沉碧正俯下身子,为一个不停呻吟的老人把脉,老人身边的子女千恩万谢着,把青袍广袖的洛沉碧当成了从天上来的神仙。上官轻尘在另一旁与一位流离失所的青年交谈着,神情凝重,毕竟他是云国的瑞王爷,自己的国家内竟然存在这样的人间地狱,换做谁看了也会难受。容卿正站在她身后,专注地凝视着她,清雅绝伦的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神情,漆黑如夜的双眸依旧是幽深似海,波澜不惊,只是在看到亦菱回头的时候,微微闪过一丝情绪。
容卿是何等聪明的人,他一看到亦菱回头,便领会了她的意图,取下身后的包裹,从里面拿出几人赶路时吃的干粮,递与亦菱。亦菱接过来,连忙放到那男孩的手上。男孩见状,连声道谢,也顾不得别的,连滚带爬地扑到妹妹身边,将手中的一个雪白雪白的大馒头塞到妹妹手里,连声道:“珍儿,珍儿,快看看,有吃的了,有吃的了,赶快吃吧,吃了就不饿了,吃吧……”
“珍儿……”亦菱喃喃道。这女孩子本该是被父母和兄长捧在手心视若珍宝的,如今却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过着这种忍饥挨饿生不如死的生活。
那名字唤作珍儿的女孩的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看到手中的馒头,半晌才反应过来,眼中尽是惊喜,连忙捧起馒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男孩怕妹妹噎着,连忙道:“珍儿别急,慢点吃,慢点。”珍儿一连咬了好几大口之后,突然停下来,她定定地看着手中被咬了几口的馒头,然后把馒头又放回他哥哥的手里,男孩睁大眼睛,“珍儿怎么不吃了?”
珍儿摇了摇头,嘴里还塞着没咽下的馒头,含糊不清地说道:“哥哥吃,哥哥你吃。”
男孩愣了一下,随后点头道:“好,哥哥也吃。”然后捧起馒头咬了一大口。
珍儿一边嚼着嘴里的馒头,一边看着她哥哥笑了。
亦菱看到男孩明亮的眼中再度涌出了晶莹的泪水,不由地也湿了眼眶,她回头对身后的容卿道:“这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容卿凝视着亦菱,一阵风吹过,扬起他雪白的衣角,衬得他没有笑容的容颜透出一层淡淡的忧伤和微微的凝重,许久,他别开眼,看向远方,“这一带是云宁交界地带,一直以来战乱不断,居住在这里的百姓无法再正常地生活,只能逃难,而云国和宁国边境的许多城镇不允许受难的百姓涌入,这些无家可归的百姓只能滞留在这些地方,而其他受到战乱影响的地方的百姓也被迫陆陆续续地来到这里,常年累月这里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云国朝廷不管他们么?”亦菱不敢置信地叫出声来。
“不,这里是云宁交界,虽然属于云国,但是基本上是双方都不管的地方,这里的百姓自然也没有人管。”容卿转过脸来看着亦菱道。
亦菱愣住了,她内心十分愤怒,但是却无从发泄,只得站在原地,看着这人间地狱一般的场景,一阵一阵地难受。不曾想这里竟然是云宁两国都不管的地带,不曾想这里的百姓竟然生活得如此艰难和痛苦,不曾想战争竟然残酷至此,不曾想就是朝廷上的一个决定,圣旨上的一个命令,就可以让民间变成这样。
有诗云:案上一点墨,民间千滴血。果然不假。
亦菱紧紧地攥起拳头,眼神渐渐地变得坚定,闪着坚不可摧的光芒,许久,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容卿道:“我知道了,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随后,她坚定地转身,大步离开这里,每一步都走得那么坚定,那么有力。
容卿站在原地,没有动,春风拂起他雪白的衣角和广袖,他一直注视着亦菱的背影,清雅绝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眸幽深似海,深不可测,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