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高兴我的提纲粗略地定下了,于是便回到我已设定的详细情节上来,并经安排整理,产生了《朱丽》的头两章,然后,在冬季里,怀着无法形容的欣喜,把它们写下、誊清,用的是最漂亮的金边纸,并用天蓝和银灰的粉末把墨迹吸干,还用蓝色狭丝带把它们装订成册,总之,我像皮格马利翁()①一样,对我所痴情的两位妩媚少女,简直是不知如何献媚,如何疼爱是好了。每天晚上,我坐在炉火旁,把这两部分一再地念给两位“女总督”听。女儿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同我一起伤心地抽泣着;母亲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她根本就没听懂,只是静静地待着,在我停下来的时候,总是那么一句:“先生,这太美了。”
埃皮奈夫人不放心我独自一人在林中独屋中过冬,便常常派人前来了解点我的情况。她对我的友谊从未这么真诚过,而我对她的友情也从未这么热烈过。在这番深情厚谊中,有一点不说就不对了:她曾把她的画像派人送来给我,并要求我把我的画像赠送给她。我的画像是拉图尔画的,曾在沙龙中展示过。她对我还有一次关注也是不应该不提及的。那关注貌似可笑,却与我的性格演变有关,因为它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一天,天寒地冻,我在打开她派人送来的一个包裹时,发现她亲自为我置办的东西中,有一条小衬裙,是英国丝绒做的,说她已经穿过,想让我用它来改一件背心。随附的信笺,语气亲切动人,充满了温情和天真。这种关怀超出了友谊,令我感到极其温馨,仿佛她脱下衣服来让我穿。我激动不已,流着热泪,亲吻了信笺和衬裙无数次。泰蕾兹以为我疯了。很奇怪,埃皮奈夫人对我表示的友情之中,没有哪一次像这一次那么使我深受感动的,而且,甚至在我俩绝交之后,我每每忆及此事,仍为之动容。我把她的短笺保留了很久,而且,要不是它与我同一时期的其他信函遭到同样命运的话,我也许还保留着哩。
尽管那时我的尿潴留症使我冬天不得安宁,而且,一部分时间不得不受探条之苦,然而,总的来看,那是自打我在法国住下来之后,我所度过的最温馨、最静谧的一个季节。在恶劣天气使我远避不速之客的那四五个月中,我比以前和之后更多地体味了独立、平静和简朴的生活,而且越是享受其乐,就越是觉得其可贵。我没有其他伴侣,只有现实中的两位“女总督”以及脑子里的两位表姐妹()①相伴。特别是在这时候,我日渐为自己的明智之举而庆幸,不去理会我的那些见我摆脱了他们的专横而恼火的朋友的叫嚣。当我听说一个狂人的谋杀事件()②时,当德莱尔和埃皮奈夫人在信中跟我谈起肆虐巴黎的纷乱和骚动时,我是多么感谢上苍使我远离这可怕和罪恶的场面啊,否则这只会加深、激怒混乱景象早已使我产生的那种暴戾脾气。而当我在自己的幽居周围看到的只是一些赏心悦目、甜蜜美好的事物时,我的心便只沉浸于温柔的情感之中。我要在此津津乐道地把留给我的这最后的平静时刻的过程记录下来。在随着这如此宁静的冬日而来的春天里,我将要写的那重重灾难的胚芽萌发了。在这纷至沓来的灾难当中,大家再也看不到我有喘息一下的间歇时间了。
然而,我似乎记得,在这段平静的日子里,即使我蜗居乡间,也仍然受到奥尔巴什那帮人的搅扰,不得安宁。狄德罗就给我制造了一些麻烦,如果不是我弄错了的话,我想《私生子》就是这年冬天出版的,这我马上就要谈到。除了大家随后就会知道的原因而外,有关这段时期我剩下的可靠资料已不多了,连别人留给我的在日期上也很不确切。狄德罗写信是从不注明日期的。埃皮奈夫人、乌德托夫人写信也只是注明星期几而已,而德莱尔也常常同她俩一样。当我想把这些信件按时间先后理一理时,就不得不连猜带蒙地补上连自己都没有把握的不确切的日期。因此,既然无法十分准确地指明这些纷争的起始日期,我便干脆在下面把我所能记起的一切放在一起加以阐明。
春天来临,我那缠绵悱恻的癫狂更加厉害,在欲火焚烧之际,我为《朱丽》的最后几部分编纂了好几封信,信中洋溢着我在写它们时的那种欣然若狂。特别是写极乐世界和湖上泛舟的那两封信。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这两封信是在第四部分的结尾。但凡读到这两封信的人,如若不感到动情,不感到自己的心沉浸于促使我写这两封信时的那种柔情之中的话,那他就该把书掩上,因为他不是个能判断感情事的人。
正是在这个时候,乌德托夫人出乎意料地第二次前来探访。她的丈夫是近卫队队长,不在家,她的情人也在服役,所以她便到蒙莫朗西山谷中的奥博纳来了。她在那儿租有一座挺美的房子。她就是从那儿来退隐庐作一次新的郊游。这一次,她是骑马来的,还女扮男装。虽然我不怎么喜欢这类假面舞会式的装扮,但她的那副浪漫式的打扮让我为之动情,是真正的爱情。由于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而且其后果是我每忆及此便难以忘怀并觉得心有余悸,所以我得把这事稍微详加说明。
乌德托伯爵夫人年近三十,一点儿也不美。脸上有小麻点,肌肤不细腻,眼睛近视,而且有点圆突。但尽管如此,她却显得年轻,既活泼又温柔,为人亲热。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天然拳曲,垂及腿弯。她身材小巧,举手投足显得既笨拙又高雅,她的思想颇为淳朴,招人喜欢;快乐、轻率和天真在她身上结合得恰到好处。她妙语连珠,但并非搜肠刮肚而来,有时竟是脱口而出。她多才多艺,会弹羽管键琴,舞跳得很好,还会作上几首很不错的诗。她的性格简直像天使,她心地善良,除了谨慎和坚强不足而外,她具备了所有一切美德。特别是,她在为人方面是那么忠厚,在交友上是那么忠贞,所以连她的仇人对她都没什么好隐瞒的。我所说的她的仇人,是指那些憎恨她的男男女女,因为,就她来说,她没有一颗恨人之心,而且,我认为,我俩的这一共同点大大地促使我倾心于她。在我俩促膝倾心交谈的过程中,我从未听见她说过其他人的坏话,甚至连她嫂子的坏话,她都没说过。她怎么想就怎么说,对任何人都无法装假,对任何人都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而且,我深信,她甚至同她丈夫常谈起她的情人,就像是在同她的朋友、她的相知以及所有的人谈起一样。最后,无可辩驳地证明她卓绝天性的纯洁和真诚的是,她粗心、轻率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常常脱口说出一些对她自己来说很不谨慎的话来,但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伤人的话。
她很年轻就被迫嫁给了乌德托伯爵。乌德托是个有身份的人,是个好军人,但嗜赌成性,好惹是生非,很不和蔼可亲,她从来就没有爱过他。她在圣朗拜尔先生身上发现了她丈夫的所有长处,而且他品行甚佳,有头脑,讲道德,有才华。如果说对本世纪的风尚还有什么可以原谅的话.那想必是一种依恋之情。这种依恋之情的持久使之纯净,它的效果使之光彩,而且只有在双方相敬如宾之时,它才能牢固。
据我看来,她来看我,有点是兴之所至,但更多的是为了取悦于圣朗拜尔。他曾怂恿她来,他不无理由地相信,在我们之间开始建立的友谊会使我们三人之间的这种交往变得愉快。她知道我了解他俩的关系,可以无拘无束地跟我谈论他,所以她同我在一起觉得快活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她来了,我见到她了。我正陶醉于一种没有目标的爱,这种陶醉迷住了我的眼睛,把爱的目标落在了她的身上。我在乌德托夫人身上见到了我的朱丽,很快,我的眼睛就只盯在乌德托夫人身上了。她的身上具有我刚刚装点心头的偶像的所有美德。她以她那热情似火的情侣身份跟我谈起圣朗拜尔,使我无力自拔。爱情的巨大感染力啊!我一面听着她在讲,感到自己就在她的身旁,不觉美滋滋地浑身在发颤,这是我在任何人身边都未曾有过的感受。她不停地说着,我觉得激动不已。我以为只是在关注她的感情,可我其实已产生类似的感情了。我在大口地饮鸩止渴,只觉得醇美至极。最后,我既未觉察,她也没感到,她对她的情人所表达的全部的爱激起了我对她的爱来。唉!这种爱已为时晚矣,这其实是对一个心里完全恋着别人的女人的既不幸又强烈的激情,真令人痛苦不堪。
尽管我在她身旁感受到了异常的冲动,但一开始我并未发觉心里是怎么回事儿。只是在她走了之后,我想思念朱丽的时候,才惊奇地发现自己一心只系着乌德托夫人。这时候,我的眼睛才睁开了,我感觉到自己的不幸了,我为此而叹息,但仍未料到其种种后果。
我在今后同她交往的方式上颇费踌躇,仿佛真正的爱情留下了足够的理智让人去思考似的。当她出其不意地又来找我的时候,我正举棋不定。这样一来,我便心里亮堂了。伴随邪恶而来的羞耻心使得我哑然无言,在她面前抖个不停。我不敢开口,也不敢抬头,我的心慌得难以形容,这她不可能没有看出来。我决心向她坦白我心慌意乱,让她去猜原因:这等于在挺明白地告诉她是什么原因了。
如果我既年轻又可爱,如果后来乌德托夫人心软了,我就会在这儿谴责她的行为举止。但情况并非如此,所以我只有赞美她,崇敬她。她作出的决定既是慷慨的,又是谨慎的。她不能突然疏远我而又不向圣朗拜尔讲明原委,因为是他让她来看我的,那样的话,就有可能导致两个朋友绝交,也许还会闹得满城风雨,这是她所不愿看到的。她对我既敬佩又亲切。她可怜我的癫狂,但不是在迎合,而是深表同情,并尽力使我得以摆脱。她很高兴能为自己的情人和她自己保留一位她瞧得上的朋友。她每每高兴异常地对我说,等我冷静下来,我们仨之间的关系将是温馨甜美的。她并不总是只局限于这种友爱的劝诫,在必要时,也毫不客气地对我严加训斥,这也是我应该受的。
我也在严责着自己。一旦独自一人时,我得冷静下来了。倾吐完了之后,心里就更加平静了,因为被撩起你的爱意的女人知道了你的爱之后,就好受多了。如果事情可能的话,我自责自己的那份爱的雄心本应治愈我的。我为了压抑这份爱,简直是摆出了一切很有说服力的理由:我的操守、我的情感、我的准则、羞耻、无义、罪孽、辜负友人之托,以及贻笑大方,因为以我这把年纪,竟也大发少年狂,去恋上一位心已另有所属的女人,既不能有所回报,又没给我留下任何希望,岂不惹人耻笑?而且,这种狂热非但没有因坚持不懈而有所得,反而日益变得难以忍受。
谁会料到,这最后一点考虑本应为其他的理由增加分量的,反而却把它们给抵消了?我在寻思:“我的癫狂只是有害于自己,我又何必顾忌呢?我难道对乌德托夫人来说是一个须小心提防的年轻骑士?人们见我自作多情地悔恨交加,会不会说我的献媚、我的外表、我的打扮是在诱惑她?唉!可怜的让-雅克,无拘无束地去爱吧,心安理得地去爱吧,别担心你的叹息有损于圣朗拜尔。”
大家已经看到,我从未自命不凡过,即使是在年轻的时候也没有过。上面的那种想法是符合我的思想逻辑的,是对我的激情聊以自慰,从而使我一往情深地沉湎于这种激情之中,甚至嘲笑自己那不恰当的顾忌是因虚荣而非理智使然。对于正直的人来说,这是多么重大的教训:邪恶在向他们进攻时,从来不是明目张胆的,而是想方设法突然袭击,总是用某种诡辩,而且常常是用某种道德把自己伪装起来。
我有罪而不知悔,很快便肆无忌惮起来。请大家行行好,看一看我的激情是如何沿着我天性的轨迹,最终把我拖进深渊的。起先,为使我放心,她装出一副谦卑的神态,而且,为了使我放开手脚,进而将这种谦卑变成了疑虑。乌德托夫人一再提醒要本分,要理智,从未对我的痴情有片刻的迎合,但待我总是极其温柔,态度总是那么亲切友好。我不讳言,我若是认为她是真心实意的话,我对这种友谊也就心满意足了。但我觉得这友谊太过热忱,不像真的,因此我脑子里便产生了想法,以为这种与我的年岁、我的仪表很不合适的爱情,使我在乌德托夫人的眼里变得委琐卑劣了,以为这个年轻的轻佻女子只是想耍耍我,拿我过时的温情开开心,以为她把这一切全部告诉了圣朗拜尔,因此她的情人因恨我不够朋友而同她串通一气,合伙把我弄得晕头转向,招人耻笑。这种愚蠢想法曾使我在二十六岁时,在我所不了解的拉尔纳热夫人面前说了许多浑话,而今我已四十有五了,又是在乌德托夫人身边,要是我不知道她和她的情人都是非常正直的人,不会开这么狠心的玩笑的话,这种愚蠢的想法倒也是情有可原的。
乌德托夫人仍旧来看望我,我也急急忙忙地去回访她。她同我一样,喜欢步行,我们常在一个迷人的地方长时间地散步。我很高兴自己在爱她,又敢说出口来,要不是我的浑话毁掉了全部情趣的话,我本会置身于最甜蜜的处境之中的。我起先一点儿也不明白我在受其爱抚时怎么那么傻乎乎的,但我的心从来就不会对所思所想有丝毫的隐瞒,不久便把我的猜疑告诉了她。她想一笑了之,但这个方法并未奏效。这可能已使我感到怒不可遏了,所以她便换了腔调。她那同情人的温柔是战无不胜的。她责备了我,触动了我的心,她对我的无端畏惧表示出担忧,而我则滥用了她的担忧。我要求她证明她并没嘲弄我。她看到了,没有任何别的办法可以使我心里踏实的了。我变得急不可耐,这一步是惟妙惟肖的。一个女人已经到了可以讨价还价的地步,竟然这么便宜地便脱身而去,真是令人惊讶,也许是绝无仅有的。凡是最亲密的友谊可以给予的,她都没有拒绝我,但她没有给予我任何会使她不忠的东西,而且,我很惭愧地看到,她的些微恩宠激发我感官的那种炽热,在她自己身上却引不起半点星火。
我曾在某处说过,如果你不想给感官以刺激的话,你就绝不该给予感官任何东西。为了了解这句格言对乌德托夫人来说是多么不正确,她是多么不无道理地自持自重,就必须详细了解我们那长时间的、经常不断的亲切交谈,必须详细了解我俩在那四个月的相处之中,交谈的热烈劲儿。我俩是在一种两个异性朋友几无先例的亲密之中度过的那四个月,而且双方都自我约束,从未越雷池一步。啊!如果说我迟迟没有感受到真正的爱情的话,可我的心和我的感官当时可没少为它付出代价!如果连单相思都能引发这样的激情,那么,若是依傍在一个为我们所爱又爱我们的人身边,那所感受到的激情该是多大啊!
但我说这是单相思是言之无理。我的爱看上去像是如此,但它是双方都有的爱,尽管不是彼此间的爱。我俩都各自陶醉于爱情之中了,她是在想她的情人,而我则在想她。我俩的叹息、我俩甜蜜的泪水融汇在一起了。我俩都是缱绻的知己,我们的感情有着许多相关之处,不可能在某一点上交织在一起。然而,在这种危险的陶醉之中,她一刻也未忘乎所以,而我则敢说,敢发誓,如果说我有时被自己的感官所诱惑,曾企图使她失节,但从未真正地想占有她。我那激情的炽热本身就把这激情给抑制住了。克己的职责激越着我的心灵。一切美德的光辉在我眼里把我心中的偶像给笼罩起来,因此玷污其神圣的形象无异于将它摧毁。我也许会犯下这个罪孽,我在心中成百次地犯下了它,但是,玷污我的索菲()①?啊,难道能这么干吗?不,不,我对她说过上百次,即使我有使自己得到满足的权利,即使她的意愿由我支配,除了某些短暂的狂热时刻而外,我都会拒绝以此代价来得到幸福的。我太爱她了,以至于不愿占有她。
从退隐庐到奥博纳将近一法里。我常去那儿时,有时就在那边过夜了。一天晚上,我俩单独用完晚餐之后,便趁着皎洁的月色去园中散步。园子尽头有一片挺大的矮树林,我们走了进去,找到一处建有瀑布的漂亮树丛。那飞瀑是我给她出的主意,她同意后,让人修造的。永难磨灭的无邪和惬意的回忆!就是在这个树丛中,我同她坐在花儿盛开的槐树下的一片草地上,为了表达出我内心的情感,我找到了真正无愧这种情感的语言。这是我一生之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但我是崇高的,如果人们可以这样来称呼最温馨、最炽热的爱情所能给一个人的心带来所有这一切可爱而迷人的东西的话。我在她的腿上洒下了多少令人心醉的泪水啊!我让她也不由自主地流下多少这样的眼泪啊!最后,她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呼喊道:“不,从未有哪个男人像您这么可爱的,从未有哪个情人像您这么去爱的!可是,您的朋友圣朗拜尔在听着我们,而我的心是不会爱两次的。”我哀叹一声,便不说话了。我拥抱她。多么热烈的拥抱啊!但仅此而已。她独自一人生活已经六个月了,也就是说远离着她的情人以及她的丈夫。我差不多每天都见着她也已有三个月了。我俩单独晚餐过后,便在月光之下,一起待在一处树丛中,热烈无比、温情缠绵地交谈了两个小时之后,她在夜阑人静之中,离开朋友的怀抱,走出那片树丛,身、心都同走进树丛时一样的无瑕,一样的纯洁。读者们,你们去考虑这一切情景吧,我将不再多说什么了。
请大家别以为,此时此刻,我的感官让我平静如水了,就像在泰蕾兹和妈妈身旁那样。我已经说过了,这一次是爱情,而且是迸发出全部能量、全部狂热的爱情。我将不去描绘我经久不绝地感觉到的心的骚动、颤抖、跳动、痉挛、虚弱。大家凭着她的形象在我心头所产生的效果就可以判断得出了。我说过了,退隐庐离奥博纳老远,我常常经景色迷人的昂蒂里山坡前往。我一边走一边幻想着我要去看望的那个女子,幻想着她将给予我的亲切接待,幻想着我到达时等着我的那个亲吻。单单这一个吻,这一个不祥的吻,在我还没尝到之前,就已经使我热血沸腾了,以致我晕晕乎乎,两眼发花,两腿发抖,站立不住。我不得不停下脚步,坐了下来。我全身整个儿地乱了套了,快要晕过去了。我对这一危险早有准备,所以在去的路上,总是想方设法地分心,去想别的事情。可是,还没走上二十步,那些同样的回忆以及随之而来的所有的情景全都向我袭来,使我无法摆脱。无论采取什么办法,我都不信我能独自一人安然无恙地走完这段路程。我走到奥博纳时,常常是软弱无力,疲惫不堪,人要散架,站都站不住了。可一见到她,我便恢复如初,在她身边,只觉得精力过剩,可又总也无用武之地,颇为苦恼。在我来的路上,在看到奥博纳的地方,有一个景色宜人的高处,人称奥林匹斯山,我俩有时各自相向地走到这儿来。我常常是第一个走到,我生来就是为了等她的,可这种等待让人多么心焦啊!为了分心,我便试图用铅笔写点情书,那是我本会用我最纯洁的鲜血来书写的情书,但我从未写完一封能够看得清的情书来。当她在我俩约定的石缝中找到一封这样的情书时,她除了可以从中看出我写它时的那副可怜相而外,什么也看不到。这种状况,特别是它的持续不断,在三个月的连续激动和克制之后,使我精疲力竭,好几年都未能缓过劲儿来,终于使我得了我将把它或者它将把我带进坟墓中去的疝气。这也许就是大自然所能造就的秉性最易激动又最为胆怯之人唯一的爱情享受。这也是我在世上最后的那段美好时日。此后,我一生中一连串的不幸便开始了,大家将会看到它们是接踵而至的。
在我一生的全部过程中,大家都看到了,我的心如水晶般透明,弊着的稍微强烈点的感情连一分钟都藏不住。所以,可想而知,我对乌德托夫人的爱能藏得很久吗?我俩的亲密关系有目共睹,而我们也不藏藏掖掖,神秘兮兮的。这种亲密关系天生就无须保密,而且,乌德托夫人对我有着她无可自责的最亲切的友谊,而我对她则怀着除我而外再没别人能了解的理所当然的敬重。她为人坦率、大大咧咧、有口无心,而我则真诚、笨拙、自傲、急躁、狂热。我们自以为相安无事,却比我们真的干了越轨之事给人留下的把柄还要多。我俩都常去舍弗莱特,常在那儿会面,有时甚至还事先约好。我们在那儿像平日里一样地生活,每天都在正对着埃皮奈夫人的住所窗前的那个园子里并肩散步,畅谈我们的爱情、我们的义务,我们的朋友以及我们无邪的计划。埃皮奈夫人从窗户里观察我们,以为我们是在故意气她,因此眼里冒火,心里憋着一肚子气。
女人一个个都有掩饰自己愤怒的本事,特别是在愤怒至极的时候。埃皮奈夫人脾气暴躁,却审慎善思,这个本事掌握得尤其独到。她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怀疑,而且,她一面对我加倍地关心、体贴,而且几乎故意挑逗我,一面对其小姑子装出毫不客气的神气来,好像还故意在暗示我她瞧不起自己的小姑子。可想而知,她是不会得逞的,但这可让我遭罪了。我被两种截然相反的感情撕扯着,既深为她对我的亲切所感动,又因见到她不尊重乌德托夫人而怒不可遏。乌德托夫人温柔得像天使一般,毫无怨言地忍受着一切,甚至对她嫂子都没有表示不满。再说,她常常着实大大咧咧的,对这类事情总是无所谓的,所以大半时间她根本就没有看出嫂子在鄙视她。
我太专注于自己的激情,眼睛里只有索菲(这是乌德托夫人的一个芳名),甚至都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变成了埃皮奈全家以及不速之客的笑柄。奥尔巴什男爵,据我所知,以前从未到过舍弗莱特,也算是这些不速之客中的一个。如果我像以后那样多疑的话,我就肯定会猜到是埃皮奈夫人安排好了,让他来看看日内瓦公民谈情说爱的好戏。可是,我当时愚蠢至极,连大家一目了然的事都没有看出来。然而,尽管我又傻又笨,但我仍能看出男爵比平时高兴,快活。他不像往日那样虎着脸看我,而是冲着我说出许多嘲讽的话,而我却一点也听不明白。我睁大眼睛,答不上话来。埃皮奈夫人跟大家一起哈哈大笑,可我仍弄不清他们这是在发哪门子疯。由于并没有什么越过玩笑范围的,所以,即使我当时看出了门道,所能做的顶多也就是同他们一起打哈哈。但是,从男爵的那个快活劲儿,人们的确可以看到他的眼睛里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要是我像以后回想起来一样地注意到这一点的话,当时就会让我忐忑不安的。
乌德托夫人常去巴黎。有一天,在她从巴黎回来之后,我去奥博纳看她,发觉她很忧伤,而且看得出来,她哭过。我不得不克制住自己,因为她丈夫的姐妹伯兰维尔夫人在场。但是,我瞅准一个空,向她表达了我的不安。她叹息着对我说:“唉!我非常担心,您的狂热将让我永世不得安宁。圣朗拜尔知道了,并且告诉了我。他倒是替我主持公道的,但挺生气,糟糕的是,他只告诉了我一部分。幸好,我没有对他隐瞒咱俩的关系,而且这也是他给促成的。我的信里尽在提您,宛如我的心里总装着您一样。我只对他隐瞒了您的那种失去理智的爱,我一直希望您能从这种爱中得到解脱,而他尽管嘴上不说,但我看得出来,他把这种爱当成了我的罪过。有人说我们的坏话,在伤害我,但随它去吧。我们要么一刀两断,要么您就像应该做的那样做。我不想再向我的情人瞒着点什么了。”
这时候我才第一次感觉到受到羞辱,无地自容,特别是因为自己的错,受到一个我原该成为其导师的年轻女人的义正词严的责备。我真恨我自己。要是受害者使我产生的怜惜使我心软的话,这种自我痛恨也许足以克服掉我的脆弱。唉!此时此刻,我的心正被四处渗进的泪水所淹没,哪儿还能硬得起来?这种怜香惜玉的心情很快便化作对卑劣的告密者的怒火。那帮人只看到一种有罪的却是情不自禁的感情的坏的一面,却不相信,甚至也想象不出补过之心的真诚和清白。我们没多久便得知是谁跟我们玩的这一手。
我俩都知道,埃皮奈夫人同圣朗拜尔常有书信往来。这已不是她给乌德托夫人挑起的第一个风波了。她曾想方设法地要离间圣朗拜尔和乌德托夫人,而且有几次竟然得逞,令乌德托夫人心有余悸。此外,还有格里姆,我觉得他跟随加斯特利先生从军去了,同圣朗拜尔一样,正在威斯特法伦,他们在那儿有时碰碰面。格里姆对乌德托夫人曾有所表示,但未能遂愿,所以大为恼火,就再也没有看过她。大家都知道,格里姆一向装着谦谦君子,当他觉着乌德托夫人宁可爱一个比他年纪大的人而不爱他,而且,自打他巴结上大人物之后,开口闭口都把此人当作自己的随从下属,这时他的火气是可想而知的了。
我起先只是对埃皮奈夫人有所怀疑,当得知我家中所发生的事情之后,我就确信无疑。当我在舍弗莱特的时候,泰蕾兹也常来,不是给我送些信来,就是对我那病体给予必要的照顾。埃皮奈夫人曾问过她,乌德托夫人和我是否常常通信。一听泰蕾兹说是,埃皮奈夫人便要她把乌德托夫人的信交给她,并向泰蕾兹保证,她将重新把信封好,不露痕迹。泰蕾兹并未对她的建议表示多么气愤,甚至也没把这事告诉我,只是把带来的信藏得更严实些而已。她的小心谨慎真是太好了,因为她一来,埃皮奈夫人便派人盯住她,而且,有好几次,竟大胆地让人半路上截住她,在她的围裙里面搜寻。尤有甚者,有一天,她主动提出要同马尔让西先生一起到退隐庐来午餐,这还是我住进退隐庐后的第一次。她趁我同马尔让西去散步的时候,同泰蕾兹及其母亲一起进了我的书房,催促她们把乌德托夫人的信拿给她看。要是泰蕾兹的母亲知道信在哪儿的话,那信就被交出去了。但幸好,只有女儿一人知道,她硬说我没有保留一封信。她的谎言无疑是充满着正直、忠诚、大度的,要是说破真情那就太无情无义了。埃皮奈夫人见无法糊弄住她,便竭力地激起她的妒意,责怪她太好说话,不长眼睛。她对她说:“您怎么会看不出他俩之间的罪恶勾当呢?如果明摆着的事您都视而不见,还需要有其他证据的话,那您就准备好,想法搜寻证据吧。您说他一看完乌德托夫人的信,就把信撕掉了,那好!您就把碎纸片全都捡起来,交给我,我来把它们给拼贴好。”这就是我的女友对我伴侣的教导。
所有这些企图,泰蕾兹谨慎地对我隐瞒了很久。但是,她见我总这么困惑不解的,便认为有必要把真相告诉我了,以便我知道要对付的是谁,好采取措施,以应付别人对我的背叛。我真是怒不可遏,无法形容。我没有学埃皮奈夫人的样儿,鬼鬼祟祟的,也没有跟她斗心计,而是完全听凭我天生的急脾气的驱使,带着平常的那种轻率,公开地暴了起来。下面的信足以表明双方在这件事上的做法,大家可以从中看出我有多欠考虑。
埃皮奈夫人的信(信函集A,第四十四号)
我怎么老见不到您了,我亲爱的朋友?我为您放心不下。您一再地答应我说在退隐庐和我这里两头跑跑的!在这方面,我是让您有自由的。可一个星期都过去了,您却根本没来。要不是人家告诉我说您身体挺好的话,我还以为您病了呢!我前天、昨天都在等您,可是没见您来。上帝啊!您到底怎么了?您又没有什么事。您也没有什么苦恼,因为,我敢说,若有的话,您是会立刻跑来向我倾诉的。您难道病了不成?快点让我放心吧,求求您了。再见,我亲爱的朋友。愿这个“再见”能给我换来一个“您好”。
复信
星期三晨
我还无法告诉您什么。我在等着心中更有数些,但我迟早会弄清楚的。在此期间,请您相信,被冤枉的人是会找到一个很热情的保护者来让那些造谣生事者后悔的,不管他们是谁。
埃皮奈夫人的第二封信(信函集A,第四十五号)
您知道不,您的信让我害怕。信上写的是什么意思?我反复读了不下二十五次。说实在的,我一点儿也不明白。我只看出您的不安和苦恼,看出您想等平静下来之后再告诉我。我亲爱的朋友,我们是不是就这么说妥了?我们的友情、我们的信任都怎么了?我怎么就失去了您的信赖了呢?您是冲我还是为我而生气呢?不管怎么说,您今晚就来吧,我求您了。要记住,一星期前,您曾答应过我,心里不藏任何事,有事就立即告诉我的。我亲爱的朋友,我深信这种信任……喏,我刚刚又读了一遍您的信,可我还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它让我发抖。我觉得您极度地烦躁。我很想替您排忧遣愁,但又不知您为何如此,所以不知道该跟您说些什么。我所能告诉您的就是,在见到您之前,我同您一样的痛苦。如果您今晚六点不来这里的话,我明天就去退隐庐,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也不管我自己身体如何,因为这种焦虑令我寝食难安。再见,我亲爱的好友。尽管我不知您需要与否,反正,恕我冒昧地对您说一句,您得尽量当心,别一个人老这么焦虑不安的。一只苍蝇也会变成一只怪兽的。我常常有这种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