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未下,凤驾进了宫,直奔顺天殿。一个时辰后,巫瑾下了朝,依惯例由几位重臣到顺天殿伴驾理政,巫瑾听了宦值的禀奏后便屏退了一干老臣,独自进了顺天殿。
他一进大殿,殿门就关上了,一关就是一日,没人知道二人在密谈何事。
暮青对大图政事旁观已久,但没人敢轻视她,老臣们知道,她既有所动,必有大事。可究竟是何大事,谁也不敢妄加猜议。傍晚时分,暮青一出宫,几位老臣便请求陛见,但顺天殿的门关着,巫瑾谁也没见。
次日下了早朝,几位大臣照旧到顺天殿伴驾,一进大殿,就见殿内无一宫侍,唯有御案旁坐着一人,云裳画帛,简髻翠簪,身无繁坠,却令百花失色,令众臣失色。正值阳春时节,众臣一见暮青,竟陡然生出置身于严冬腊月之感,正心惊着,忽听殿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众臣回首望向殿门,见金辉染了窗纸,殿前侍卫们披甲执刀的影子斜映在殿砖上,森寒肃杀。
众臣心中疑窦重生,嘴上噤若寒蝉,见礼过后便垂首立到了一旁。
巫瑾坐到御案后,温和地道:“近日四州叛乱频生,朕与皇妹有一决策,望卿等听之。复国大典将至,朕打算封皇妹为大图神官,坐镇中州神殿,平四州之乱,理四州之政。”
什么?!
老臣们都以为自己听岔了!
景相和云老互看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惊惶之色。皇帝说“听之”,却未言“议之”,莫非是君心已决?
云老急忙禀道:“老臣斗胆,敢问皇上为何要封神官?神殿夺我皇权,占我四州,致我大图失地分裂达两百余年,而今皇上好不容易复祖宗基业,复国大典之日便是昭告天下废除神权之时!届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此乃皇上根除神权的大好时机,为何还要再封神官?这岂不是斩草不除根,为神权复燃留下祸端吗?”
景相也禀道:“启奏陛下,英睿殿下贵为南兴皇后,不辞辛劳、不畏艰险,不仅将陛下安然无恙地护送回国,还寻还我大图宝玺,臣等感激涕零,皆愿万死以谢殿下之恩,岂敢再以国事叨扰,使殿下再赴险境?微臣以为,复国大典之后,陛下当昭告天下,建庙立碑、遣使护送,使南兴帝后早日夫妻团聚,使后世万代颂扬殿下之功绩。”
话说的好听,其实就是不想让暮青插手大图内政的意思。
护送途中的事情,景相已听儿子详说过了,就算英睿皇后是皇帝的表妹,也不可让她干政,难道本朝出了一次女祸还不够吗?且英睿皇后是南兴帝的皇后,岂有让她掌大图之权的道理?更可怕的是,那四州是大图的半壁江山,而南兴与大图接壤,一旦英睿皇后的势力根植四州,再与南兴帝联手,大图岂不腹背受敌,有灭国之险?陛下毕竟年轻,处置政事的经验尚浅,四州之乱虽然紧迫,可也不能病急乱投医!
看来,昨日皇帝和英睿皇后在殿内长谈的正是此事,此事若是皇帝之意,那便是昏聩之策,荒唐可笑,若是英睿皇后之意,那便是狼子野心,不得不防!
云老和景相在安定四州之策上,近日政见分歧颇大,但今日倒是意见一致。
其余人等纷纷附议。
巫瑾早已料到群臣会反对,他转头看向暮青。
暮青处之泰然,问道:“老大人说复国大典之日便是废除神权之时,敢问怎么个废除法?”
云老看向暮青,这不是皇帝回国途中,而是在洛都皇宫的顺天殿上,他无需再听命于暮青。他打定主意复国大典之后就上奏皇帝,封她郡主之位,兴建功德庙宇,遣使相随,国礼相送,将她风风光光地护送回南兴汴都去,从此两国交好,百世流芳。
英睿皇后可敬,亦可畏,当以礼待之,亦当用心防之。
于是,为了使暮青死了干涉大图内政之心,云老说道:“我大图曾受神权之害,所谓废除,即是根除。庆、延、中、平四州大建神庙而废弃官衙,百姓信奉祭司神官而不敬州官县官,大图既已复国,理当夷平神殿神庙,使黎庶沐浴皇恩,信守朝廷律法,使九州同法度、同风俗,使我大图永除神权复燃之患!”
暮青目光无波,又问:“眼下四州之乱,老大人以为症结何在?”
“症结?”云老诧异了,觉得这个问题从暮青口中问出实在不该,她不该连如此浅显的道理都看不明白,“神殿刚败不久,自然心有不甘,作乱乃意料中的事。况且,太后离开中州已有半年,神殿余孽自然无所顾忌。”
暮青再问:“神殿余孽作乱尚在意料之中,可民间又为何人心惶惶?”
云老更诧异了,英睿皇后出身民间,连民心都不懂了吗?他耐着性子作答:“神权根植四州已久,一朝废除,百姓无所适从乃是其一。神殿余孽善于蛊惑人心,四处作乱,煽动民心乃是其二。其三,战事方停,肃清未歇,民心求安,见乱党作祟,自然人心惶惶。”
暮青继续问:“既然老大人知道症结之所在,那为何还要使九州同法度、同风俗?”
云老微怔,心中不悦,肃然答道:“老臣说过了,是为了使我大图永除神权复燃之患!”
“大图神皇二权共治时,百姓就信奉神权,神殿自治后,四州百姓信奉神权更甚以往,至今已有两百余年,婚丧嫁娶、鸣冤告诉、春耕秋收、节庆祈愿,事事离不开拜神,早已成为风俗。风俗即习性,乃民族的传统,血脉相融的文化,岂是一道政令便能根除的?打个比方,今日朝廷便下一道政令,上至官宦,下至黎庶,嫁娶不可拜天地,丧葬不可供魂灯,如何?”暮青问。
“这……”云老大为不解,“这是为何?”
“为使普天之下沐浴皇恩啊。”暮青轻描淡写地道,“除了天子,百官百姓另有信仰岂非不忠?理当令天下不可吃斋供佛,不可求签祷告,夷平寺院道观,家有佛堂者罪之,祭告鬼神者亦罪之!古有文字狱,今兴一场神佛狱又有何不可?”
“这、这……”老臣们低声议论,皆认为这是胡搅蛮缠之言。
景相道:“启禀殿下,老臣以为此喻失当。婚丧嫁娶乃民间之风俗,拜佛问道皆乃黎庶之寄托,与治国无害,敕令禁止岂不令百姓无所适从?民怨沸腾,于国何益?”
此言一出,老臣们纷纷侧目,都觉得这番辩言耳熟得很,似乎刚刚才听过。
暮青终于沉了脸色,反问道:“那景相可知,神权之于四州百姓亦是民间之风俗、黎庶之寄托?景相认为本宫方才之言有多可笑,如今在四州百姓心中,朝廷之法令就有多荒唐!夷平神殿神庙与毁民之寄托何异?民心惶惶,岂能不被人煽惑?民怨沸腾,即便朝廷肃清叛逆,四州就真能安定?”
景相哑然,云老失语,众臣止议,殿内终于安静了。
暮青看向云老,说道:“为政必先究风俗,此乃历代君王治国之训,老大人乃当代大学,不必本宫训讲此理。可为何施政起来,老大人就忘了‘为政必先究风俗’之训,忘了‘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之古语,而强令‘九州同法度、同风俗’?在本宫看来,老大人不是忘了,而是九州同法度、同风俗在你心中代表着国家一统,所以,是复国的理想在你心中占了上风。你不是不知道移风易俗会给民间带来怎样的震荡,但百姓无权无势,怎有反抗朝廷之力?他们只能接受,所以姑且欺民一回吧!你的人生已至暮年,何其有幸能实现数代复国志士的理想?移风易俗对百姓造成的不适与皇帝的复国大业和自己的理想相比,太微不足道了。”
暮青一针见血,不仅扎得云老僵如枯木,也扎得一干重臣心惊肉跳。
云老乃三朝老臣,翰林院侍讲,先帝的老师,朝臣及天下学子无不敬重他,向来都是他匡正皇帝的过失,还从来没人能指出他的过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