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孚林有些汗颜,可想想张宁是太监,又是冯保的人,之前明确表示过某些功劳和人情拿了也白拿,还不如送给他,他也就厚脸皮谦逊了两句。当他跟着张居正到了书房门口时,见门口侍立了一个有些陌生的书童,他不禁多瞅了对方几眼。
可进入书房之后,他就只听张居正说:“这是夫人一个陪房的儿子,天生聋哑,人却很老实。如今父死母寡,我前几天就把他调到了书房来。”
知道曾经发生过游七的事情,张居正在用人上头肯定会更加谨慎,再加上人又可以称得上是张家的家生子,他自然不会发表意见。等到落座之后,不用张居正开口,他就不带任何偏向性,从头到尾说了张居正走后,自己和张宁是如何向万历皇帝朱翊钧禀报此行迎接赵老夫人的。他分明看到,当自己说因为钱普当初献的那一乘轿子去问钱普本人时,他就只见张居正遽然色变,但很快就平复了下来。
“你有心了。”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仿佛耗尽了张居正的精神。他疲惫地揉着太阳穴,好一会儿方才再次坐直了身子,话又多了起来。
“三人成虎,曾参杀人,众口铄金,既然关于流言之毒的成语尚且有这么多,可想而知,要提防流言这种东西,简直不可能。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句话固然有其可取之处,但要知道,不加管制的舆论,同样是可能出大祸的!你若不说,我真没想到,此事虽说钱普有些谄媚之心,我又没有在意接受了下来,却能够被人传得这么离谱。呵,钱普说的这些暂且不论,若真的是三十二人抬的轿子,前后各十六个轿夫,官道上还容得下别人走路吗?”
汪孚林知道这时候张居正不需要自己的附和,因此就沉默着没有做声。但紧跟着,他的脸色就变了。
“我自从升任首辅以来,确实不曾绝私交,断旧情,别人送礼,无论是物还是人,只要不是太过分的,我大多一一笑纳。从前天子尚幼,太后新寡,却又不懂政务,冯双林虽掌批红,但在外间政务上却都放手交给我,不曾干涉内阁票拟。我手掌如此大权,却还要标榜清如水,廉如玉的名声,这也太假了些。更何况,我不是海刚峰,从来没指望以清正廉明传扬后世,只希望能传给后世一个井然有序高效,最重要的是,国库里有钱的朝廷。”
张居正尽管没有说透那层意思,但汪孚林还是隐隐明白了其中最重要的那一层弦外之音。
张居正之前不但是首辅,是帝师,还是实际上的大明王朝掌舵人,如果真的在能力卓越的同时还清正廉明,虚怀纳谏,让官民百姓全都人人称颂……一直都是张居正强有力后援的李太后会是什么态度?冯保又会是什么态度?
当然,他也并不觉得,张居正那样毫不收敛的举动仅仅是自污。张居正在个人生活方面,是个该享受就享受,绝不委屈自己的人,这一点和如今的大多数主流官员类似——像海瑞这样苛刻自己的人,在整个大明官吏体系中那就是凤毛麟角。
而这样的享受,仅仅靠俸禄和赏赐,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尽管进位首辅以来,张居正前前后后获赏非常多,除却金币、银两、宝钞、羊酒以及各式华贵的锦缎之外,还常常有不少较为普通可以直接拿去折现的绢帛,比寻常官员那是强多了,但这么多年总共也就价值三四千两银子,若是换算到每年日常所得,要维持一个首辅之家的日常体面开销,那却还是有点紧紧巴巴的。
所以,史载张居正死后抄出来十万两银子,估计一方面是收礼收来的,一方面是江陵那边投献的田亩收益。
在大明朝这种俸禄微薄的年代当官,要想过上殷实体面的日子,除却像他这样早早绑上徽商那条船,攒下丰厚殷实的家底之外,另外一种便是大多数官员约定俗成的灰色收入,绝对没有第三条路。毕竟,皇帝可能大手笔地赏给勋戚功臣田亩,但对文官绝不会这么大方,赏赐一座宅子那就是大手笔。
然而,对于张居正那犹如宏愿似的最后一句话,汪孚林也知道,其中九真一假,又或者是八真一假。愿望是真的,但目的却还有另外一重因素,张居正当然希望证明自己这个首辅比高拱强,从而留名青史。而最重要的是,狠狠打那些反对他的清流一巴掌,让他们知道,力挽狂澜的是我张居正!
汪孚林也就是在心里想想,一句话都没有说。每每在这种时候,他总能够显出比别人更沉得住气。
“太夫人从江陵到真定府这半程路,魏朝一直陪伴在侧,若是皇上召见他,他自然知道该怎么说。可这最后一程,亏得皇上点了你去。”张居正顿了一顿,仿佛是字斟句酌地说道,“钱普此人,为人虽有瑕疵,但文章颇佳,我会调他一任提学副使。不过,你用点手段,务必查访出来,刘守有背后究竟是谁!”
汪孚林没想到张居正这次竟然会给钱普这么一个肥差,张了张嘴想要反对,毕竟提学大宗师这种差事,历来都是无数人打破头都想做的,钱普这名声会不会反而寸步难行?可转念一想张居正既然破釜沉舟要整饬学政,必定会觉得钱普这种人反而好用,他就干脆没表示异议。
毕竟,钱普好像也算是他的人——虽说堂堂知府依附于一介御史,显得比较奇怪……
至于刘守有的事,汪孚林则没有任何犹豫,凛然答应了下来。
因为,这事关到日后是否能安稳吃饭睡觉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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