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地上跪着的太医,就连太子府中的下人,都从未见过风歇这副样子,无不被吓得面色惨白。风歇回过身去,紧紧抓住了楚韶的手,被抽去了气力一般跪在了他的床边。
“方太医,您来了,快里面请……”
妙儿急切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秦木忙使了个眼色示意屋里的太医退出去,风歇却等不及,拨开他们便要亲自去迎方和进来,却因为起身太过急促,脚下一个趔趄便往前摔了下去。
一双手伸过来,稳稳地接住了他。风歇红着眼睛抬头去看,嘴唇颤了两下,才勉强说出话来:“方太医……你救救阿韶……”
方和从风歇小的时候便被指了来伺候他,关系比起其他太医来更加亲密,他叹了一口气,把风歇扶起来:“殿下,先起来,不要急,待我进去看看。”
风歇却不起身,他抓着方和的衣角,六神无主地喃喃道:“快救他……若不是为了我,他也不会……”
“太子殿下!”妙儿从方和身后跑过来,哭着跪下去扶他,“您起来呀,小楚将军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风歇紧紧地抓着方和的衣角不放手,翻来覆去地说了几个“救救他”后,便仿佛失去了什么寄托似的瘫倒在地。他低着头,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妙儿刚要再说些什么,却见他紧蹙着眉,突然闭目昏了过去,方和也吓了一跳,忙和妙儿扶起他来搭脉。
他搭了脉,摸了一会儿,才松了一口气。
“无妨,心力交瘁,气血上涌罢了,”方和皱着眉,叮嘱道,“你先送殿下回房,我去瞧过小楚将军之后再去看他。”
他从前也经常给楚韶医治,楚韶顽劣,又在军营,身上少不得有伤。自风歇第一次看见楚韶的伤口之后,便不放心别的太医了,必要他亲自过来。
他沉着面色掀了被子,往楚韶伤口处看了一眼,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风歇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方和恰好推门进来,见他已经醒来,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醒了便好……”
“方太医……”风歇望着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他怎么样了……”
方和放下手中的药箱,叹息着摇了摇头,也不忍心骗他:“这小子虽然平时身体不错,但伤得太重了,所幸剑势为玉石所挡,且未穿心,可……唉,我已经尽力为他吊命了,至于他能不能醒过来……”
“您是国中圣手,您说他能醒过来,他就一定能!”风歇疯魔一般掐着他的肩膀,恶狠狠地说道,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般,“他不会醒不过来的……”
“三日,”方和看着风歇,凝重道,“三日之内,他若能醒过来,这条命便算是保住了,可若是三日之内醒不过来……殿下……承阳啊,天命如此,你不必为难自己。”
似乎是不久之前,香烟弥漫的通天神殿,徐珞捻着佛珠坐在他面前,他明明不是僧人,面上却有超脱凡俗的悲悯,他说,神佛飘渺,若不是走投无路之人,不会寄希望于他们身上的。
走投无路……环顾四周无一丝希望,可不算是走投无路么。
他突然拨开了方和和秦木,直直地往房门走去,语气微冷,带着沉着的坚定:“备车,我要进宫。”
“您要进宫做什么?”秦木虽领命,却还是忍不住问道,“您不要守着宁远将军吗?”
“我去通天神殿里为他祈福,”风歇目光黯然,他低头沉吟道,“既然如今除了等待无可奈何,我便要看神佛……会不会保佑我……”
楚韶梦见了许多旧事。
少时父亲充满铁腥味的盔甲、母亲温柔缱绻的亲吻;一夕之间天翻地覆,为了活命他不得不听着母亲最后的叮嘱,装出一副隐忍内敛的样子……在一片茫茫的大雪中,十二岁的少年摸了摸他的头发。
此后迅速坠入一片深渊。
卫叔卿寻到了他,将父母死去的所有真相和盘托出。
怎么可以?明明是仇人之子,却可笑地关心他、爱护他,他本该对他、对他的父亲恨之入骨,却一次次在这样的温情当中怀疑自己的决定。
他梦见过去。
在遥远的西北某座城池当中,漫天花雨,像是一场盛大的祭奠,他摔下高高的城墙,空气在一瞬间静止。
有人冰凉的手指拂过他的脸,为他眼前系上一条红色的带子,他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却听见对方问,喂,你在这个世界上有没有惦念的人?
他带着一百湛泸军精锐穿越被西野人和北方部落共同设伏的峡谷,飞矢满天,一个士兵用身体护住他,在他面前死于万箭穿心之下……
最后是年轻的太子在春洲夜樱之下,对他绽放出一个灿然的微笑。
他伸着双手,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说,来,跟我走罢。
他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接过他的手,刚想露出一个笑容,画面却突然变了。
对面突然变成了尚还年幼的自己,满脸眼泪,眼神却尖锐无比,他恶狠狠地说,不可以,你怎么可以爱上你的仇人?
爱……
什么叫做|爱?
因为什么都没有得到过,仅仅是一丁点来之不易的东西,都可以被称为爱了么?
我没有,他喃喃道,声音嘶哑,每说一个字都给干哑的喉咙带来一阵痛楚。
视野之中被铺天盖地的黑淹没,没有光线,没有声音,他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行走在地狱边缘,横冲直撞却不得出。困顿良久之后他感觉到面前出现了一个光点,看不清的人站在光源中央,面无表情,手中牢牢牵着他的七情六欲,袖子上绣了一朵盛放的海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