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嬷嬷见他阴沉着一张脸,有些被吓着:“世子爷,这个时候你怎么过来了?”
“祖母呢,我有一些话想要同她说。”陆持说了一句话,立即有丫鬟上前,将他解下的披风接过去,放在一旁挂着。
“老夫人才用了饭,现在在歇着呢。”陈嬷嬷回话,见他抬脚就要往里间走,连忙拦着他,絮絮叨叨地念着:“前两天太医刚过来瞧,说老夫人的病又重了一些,现下要仔细静养着。世子爷您有什么话,也注意说着,她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也受不得多少的刺激。”
“陈嬷嬷,你到王府有多少年了?”陆持突然停下脚步,漆黑的瞳孔郁郁沉沉,仿佛一汪深潭,稍不留神就将人卷入到池底。
陈嬷嬷心头一凛,恭声回着话,“四十余年。”
“是老人了,也该知道什么话是该说的。我进去同祖母说些话,不要让别人进来打扰。最近天气凉,你也该注意些身体。”
“是。”陈嬷嬷对上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脖子就像被人扼住,无法呼吸。
老夫人正在看账簿,她既然答应福亲王将东西给出去,自然不会抵赖掉。看见陆持过来,她将手中的毛笔放下,少见得冷了脸,“你还知道回来看看我,我以为你被外头那些人迷了眼,都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
“我姓陆,不姓齐。”陆持也没有行礼,直接走上前拿起一边的砚石,替她磨墨。
老夫人姓齐,此话可以称得上是大逆不道。老夫人原本还有几分歉疚,听了此话后,便只剩下愤怒,“你这话是何意思?是在怪责怪我吗?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你半声也不知会我,就将孩子送过去!”
“您不是不喜欢倾喜和元洲吗,省得将他们留在府上,您看着还心烦。”
“你眼里可还有没有我这个祖母!”
老夫人将桌面一拍,有点点墨汁溅到陆持手上,如玉般的手上多了几个墨点,他却浑然不在意,掏出帕子来,仔细地擦着,将那一块皮肤擦得通红时,才将墨点擦干净,而后拿着砚石,继续磨墨。
“有的,不然我母妃的死怎么我半分都没提过。”陆持像是没看见老夫人如遭雷劈般的神情,眼底没有一丝情绪的起伏,如同在说旁人的事情,“当年我母妃死,是伯恩王亲自下的药,可他那点子手段,怎么瞒得过魏国公府那些过来调查的眼线。您亲自替伯恩王抹平了所有痕迹,甚至默认郝氏对我下手,若不是我外祖母出面护我一命,同伯恩王府决裂,您怕是为了掩盖事情,也要将我送去我母妃那里。”
屋子里的气氛瞬间冷下来,明明是八九月的天气,冷意却往人的骨子里钻。
老夫人在早先的震惊之后,缓慢回过神,浑浊的眼睛盯着烛火,不可抑制的轻颤着,声音像是在沙石里滚过一遭,“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去汾阳之前。”陆持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笑出声,“您看您将这事情瞒的多好,在此之前,我从未怀疑过您,因为您可是我的亲祖母,将我一手拉扯大。外面谁不知道,伯恩王府病秧秧的世子爷,是老夫人的心头肉,可他们怕是不知道,我为何一直是病秧秧的。祖母,若是那时我没有借太子爷的势,您是否想让我和母亲一样病逝?”
老夫人闭上眼睛,松垮的眼皮颤抖着,滚烫的泪水便从眼缝中挤出,然后爬满沟壑。
那是她曾经做过的最无法原谅自己的事情,伯恩王妃死了,自己亲生儿子跪在面前,磕破头求她。她也是一位母亲,怎能忍心将自己的孩子交出去,她只能帮他,甚至不惜对自己的亲孙子下手。幸亏陆持命大,活过来,此时又传来伯恩王绝孕的消息,她才将陆持养下来。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除却一开始抱有不良的心思,她后来对陆持的每一分好都是真的。
“阿持,我这都是为了王府,你凭心而问,除却一开始,祖母对你怎么样。”
“很好,所以祖母,我不也是忍到了今天?可您不该去找沈棠的。”陆持放下砚石,“她和两个孩子就是我的命,你是想要我的命吗?”
“你为了一个女人……”
“是我欠她的,祖母,我对不起她的事情太多了,好歹能做一件让她高兴的事情。”陆持突然跪下去,对着她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您年纪也大了,管着这些事情难免力不从心,不如好好休息。”
老夫人看着他,他重新站起来,眉眼沉毅,腰背挺阔,曾经孱弱的少年终将长大,长成她曾经期待的样子,足够强大,足够冷血,足够理智,也足够撑起这风雨飘摇的伯恩王府。
她一瞬间像是被抽去所有力气,佝偻着身体坐在圈椅上。
外面有秋蝉的叫声,嘶嘶啦啦很是凄厉。
“你父亲问道,是不是你做的?”
“得道成仙不是人人期盼的事情吗?我不过是让人告诉他一个可行的法子。”
“他可是你的父亲!”老夫人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而后又哭又笑地说:“罢了,罢了!原先就是他欠你们母子的。”
还没有入冬,夜里就已经是格外冷,寒气从脚底漫上来,陆持穿着不算少的,可仍旧觉得浑身发寒。他抬头看外面的月亮,隐隐绰绰不甚明亮。
忽然想到那个夜晚,小姑娘窝在自己的怀里,怵惕地看着他,却仍旧认真地说:“陆持,我会一辈子陪着你,永远不会离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