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冷飕飕地说:“你看着太子长大,存师生之情无可厚非,他究竟还要多久才能历练成才,你能给朕一个保证吗?”
李冠英念起辅佐教育之情,潸然泪下,手臂往兀子上一撑,重新跪下来,磕头道:“老臣身为太子之师没能教好太子,请万岁赐老臣一死,以警后世。”
这话明显带着情绪,也有要挟和自哀自怨的意思。皇帝冷冷一笑,“太子太傅不只你一个,朕若赐死你,那赵庸当如何处置?”
历代宰相无下场,赵庸候在一旁,早已架不住,出了一头一身冷汗。
李冠英几乎爬不起来,也不知触动了哪根软弦,兀自放声大哭起来。
皇帝立身,摆手示意洪志远过来,“朕非昏君不杀忠臣,你送他回去,安抚一下情绪。”
洪志远原本吊得老高的心瞬间回归心房,行礼后搀起李冠英离开。
待他们出了殿外,皇帝唤来赵庸,“李冠英年纪大了,朕准他退职,回家享受天伦之乐。”
出了大殿,赵庸站在丹墀下,深吸一口气驱散胸中的郁闷,抬首望着明朗的天空。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身历其境才能彻底见识天子权术威严。遥想当年的科场舞弊案,万岁明知卖官黑幕,却因处理王长亭的时机不成熟,转而将主考李存孝当了替罪羊。李存孝乃一代大儒,同是太子太傅,清廉自守,轰轰烈烈的一场抄家风波,最终抄出不足五百两白银。
因李冠英谏言失败,先前决意保太子的人多少动摇了心思,这保举太子里头的门道哪三言两语说得清,先不提拥护之功,太子若真下台,下一任太子定记着这笔结党袒护之罪。
皇子们的确递牌子求见,但对于太子之事仅轻描淡写,略一代过就提了其他政务。谁不觊觎皇位,谁对太子有半分真心,或者谁不希望太子倒台?皇帝心如明镜却并不戳穿。
一些小的京官四处打探消息,绞尽脑汁想着该投哪个皇子阵营,却见洪志远,赵庸,高澜三位当朝要员毫无动静,渐渐看出名堂,不再轻举妄动。
裕亲王尚未回到南疆,得知皇帝要废太子的消息火速请旨进京,得皇帝回复,日夜兼程赶到北京,顾不得停歇片刻,第一时间递牌子求见。
紫禁城的大殿内没有树,高大的城楼上铅云堆积,墙头苔藓冻得发暗发红,显得死气沉沉。
君臣相谈许久,皇帝歪在炕上,倚厚枕闭目养神,缓缓道:“你说的道理朕何尝想不明白,先前除了太子一派清明,其余诸子不是蠢如豕鹿就是捞钱玩女人。太子出事,老三和老十一话都不敢多说一句。朕的儿子们直如一盘散沙,最可恨的是老十……”
裕亲王终是忍耐不住,炸着胆子,一欠身,直言不讳道:“臣听传闻,说是太子进了沈贵人的寝殿,此事可有确凿证据?”
皇帝对这位嫡亲弟弟不似旁人,神情毫无异样,仰头看着盘龙衔珠藻井,“并无。”
裕亲王突然搁了茶碗,跪地磕头道:“太子乃遭人诬陷!宴席当晚,臣与太子奕棋,其间还有数位老王爷作陪,众人皆可为证,请万岁详查。”
皇帝惜他两鬓花白,疲乏辛劳,抬手扶他一把,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朕知道。”
此言一出,裕亲王大为震惊,不解道:“万岁既然知晓,为何还要作践委屈太子?”
皇帝将手臂依在炕几上,思绪似乎回到了过往,又似在审掇,感慨万端道:“玄昱活得太顺,生来便是太子之位的不二人选,朕有这么多儿子,江山只能交给能力卓绝者,他不是朕唯一的选择。”
裕亲王坐回炕上,严谨地说:“臣并非顾念太子,只怕父子生隙有伤万岁圣明。太子地位不稳,诸皇子蠢蠢欲动会加剧矛盾,恐怕局面不好收拾。”
皇帝的心思沉甸甸的,话语却似并无压力:“夫大寒至,霜雪降,然后知松柏之茂也。宽和原是好事,过了头便成纵容,其弊多不可胜言,朕哪用担心治不了他们。”
第33章醉花间(8)
皇帝政务繁重连日操劳,午睡后眼神不似以往锐利,如普通人一样带着几分茫然,见赵庸侧身靠在大殿一侧的椅子上打瞌睡,笑道:“朕是否睡过了时辰?”
赵庸忽地清醒,忙探身去看自鸣钟,垂手道:“时辰尚早,万岁当注意休息。”
四执库的小太监抱来衣裳,副总管太监李全伺候皇帝更衣,跪地整理袍角。
皇帝踱几步活动筋骨,端起太监递来的莲子茶吃一口,朝殿门瞧一眼,“是谁递了牌子?”
赵庸心中忐忑,小心翼翼道:“回万岁,是大千岁,他听说您龙体不适,特地过来探望,这回子已在殿外等候多时。”
终于有人耐不住了,皇帝头疼的顽疾又犯了,不禁冷笑道:“他哪是探望朕,传他进来。”
太监打起厚厚的门帘,玄敬进殿,行下一个大礼,“父皇龙体抱恙,儿臣等甚是挂心,现在可好些?”
赵庸正要退出殿外,却听皇帝道:“你留下。”
东暖阁内暖意融融,李全近前伺候,皇帝拿起托盘中的热帕子擦了脸,睨一眼玄敬,没好气道:“朕好得很。”
玄敬等这个机会太久了,完全沉浸在酝酿已久的话语中,忙道:“父皇龙体康健儿臣就放心了。”
皇帝冷眼看着他,“瞧好了么?无事跪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