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衡无需抬眼,就知道汪太太面上故作平静,心底里恨不得将自己生吞活剥。
可怜自己在那场大梦中宁肯自欺欺人,生生蒙住自己的双眼也要留住这份少得几乎没有的母子亲情。不但对一反常态的汪太太全无警惕,还对其提出的要求百依百顺,结果到最后断了自己的前程和生路不说,也让顾瑛所嫁非人含恨而亡。
从去年开始做的那些布置,顾家人应该是一无所知。但汪太太却神奇的把所有不幸的源头都安在了自己的头上,这不得不说是乱拳打死老师傅,也算是一桩无可奈何的事情。
顾衡低头苦涩一笑,眼波里似乎泛起了些微柔和之色,掩在身侧的双手却慢慢攥紧。
汪太太将他脸上的神色看得分明,以为自己故作姿态的哀兵之策奏效,不由心头大喜。干瘦长脸一下子放松,透出淡淡的喜悦来。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语气更加哀婉无奈,“这么多年的隔阂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消的,如今我也不指望什么。你虽然长年不在我身边,可我心里头还是时时记挂着……你。却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关心的话一出口就变成了骂人话。”
汪太太想到悲处连自己都感动了。
“……如今我这副模样你也看到了,一场小病就连床都下不了。这时候我才知道生老病死最不由人,以往的种种都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事。唉,我这场病也不知什么时候好,也许就这么去了也说不定。”
顾衡的眼睛一点点瞪大,似乎有些不理解她话里的意思。
好半天后才双手直摇吭吭哧哧地道:“太太青天白日怎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其实……我也不知道盐场到底挣了多少银子,那些分红全被祖母收着。她老人家如今看得我死紧,等闲不让我出门。太太若是想要,不如就找祖母要去吧!”
汪太太撑着身子等了半天见他不接自己的话,连寻常一句暖心肝的安慰话都说不出口,一张口就是这句让人噎气不偿命的话,顿时气了个倒仰。
合着自己温言细语说了这么一大篇,就单记得自己朝他伸手要银子。这话要是从这个门传出去,谁又担得起这个责?
顾家的那位老太太本就是乡间农妇出身,性情又专横又泼辣无礼,一个不对敢在街面上跳脚大骂,祖宗上下三代都被数落的干干净净,平白无故的谁又惹得起?若是知道自己惦记顾衡兜里的银子,只怕当场就敢给自己好大没脸。
于是她心头更加憋气,只得自己打圆场道:“我本来怕你年岁小胡乱花用,既然有你祖母亲自保管,我就无需多事了,用不着惊动她老人家。”
汪太太气弱地抚了抚胸口,“找你来是要说些另外要紧的事儿,如今我重病在身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好利索。你们兄弟三人我也不好偏着谁,箱子里存的那些绫罗绸缎金银器物到时候就分作三份,给你们各自的媳妇儿留个念想……”
这话当然是空乏的笼络话。
汪太太省吃俭用存下的一点私房,以她的性子宁可带到棺材里也不会给顾衡留下。没听说那些似真似假的外室之言时,她对顾衡只是眼不见心不烦的厌弃,此时此刻完全可以说是彻骨的憎恨。
躲在一边的于嬷嬷见机忙端了个剔红漆红托盘出来,边说边笑道:“三少爷常居老宅,太太也不晓得你喜欢吃些什么,特意吩咐厨房做了些点心。看在太太一片慈母之心的份上,你……多少用一点!”
托盘上是巴掌大的一溜高脚如意折枝瑞果纹青花瓷碟,盛着桂花栗饼、赤豆猪油松糕、如意芝麻凉卷,还有一碟热腾腾似才出锅的玫瑰百果蜜糕。
糕点显见都是用心做的。
其中的玫瑰百果蜜糕是精致的江南点心,轻薄得如同几片西山红叶,从半透明的凝膏中可以清晰地看见暗藏其中的一颗颗软糯的红豆馅料。观之色彩缤纷异常,闻之鲜香扑鼻,让人一见之下就食指大动。
于嬷嬷殷勤地取过暖壶,重新沏了一碗新茶,然后躬着身子把点心一一布好,这才陪着小意劝道:“不是我这个当奴才的倚老卖老,往日里三少爷有些事情做得是有些过,这才惹得太太时常大发脾气。”
她悄悄瞄了顾衡一眼,捂嘴笑道:“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们母子两个这性子像得出奇,都不肯轻易向别人低头。可如今你是要中举人中进士的读书人,这个孝字上头千万不能出错,传出去毕竟不好听……”
这番绵里藏针的劝诫极有水平,顾衡不由细细打量了她几眼。望着被推到面前的几样点心,双眼一垂似乎在细细思索。
茶盏在夏夜里冒着腾腾的雾气,很快就盘旋升入屋顶不见了。屋子里除了刚刚熬好的汤药味儿,就剩下淡淡的茶香。
汪太太想看又不敢看,一颗心险些提到了嗓子眼,又不敢现出太多痕迹。只得用帕子虚虚遮掩着,用眼角余光暗暗瞟着顾衡修长的手指,急切的期望他将那些点心片刻间就吃得干干净净。
顾衡却不知为什么陡然一顿,站起身子恭恭敬敬地一揖,腼腆道:“多谢太太费心,我今日还有两篇文章没读。可容我将这些点心一样拣一块带回去,晚上读书时当宵夜用,定不会辜负太太的好意。”
汪太太仔细打量了他几眼,方慢慢点头应道:“读书自然是要紧的事儿,千万不能耽误。那就让于嬷嬷把这些点心给你包好,多少要用些。无需节省,明日我再让厨房给你重新做新的。咱家虽不是大富大贵,几道精细点心还是供得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