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习之邪正,视乎教喻之得失。古者司徒修明礼教,以选士,俊士,造士为任官之法。汉重明经,复设孝廉贤良诸科,其时贾董之徒最称渊茂。东汉之士以节义相高,论者或病其清议标榜,果定评欤。唐初文学最盛,中叶以后干进者至有求知己与温卷之名,隆替盛衰之故……
顾衡的一双眼睛只能盯着笔尖这块方寸之间,忘记了饥饿寒渴,甚至忘记了前世今生的仇怨,所有的精气神都用来解题。这场来之不易的考试,他在梦里肖想过无数回。逼仄的号舍就是雕梁画栋的殿堂,简陋的桌板就是通往坦途的桥梁……
九天之后,当满脸油泥水汗的顾衡大步从贡院走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疲惫不堪的面色下,有一种未曾宣诸于口的隐藏喜悦。
特别是顾瑛,如今彻彻底底放下一颗心。她向来是个心细的人,总觉得哥哥经历过这场科考仿若脱胎换骨,终于走出了往日缠附在骨子里的阴霾,整个人都变得清爽通透起来。
等顾衡洗过澡后,桌子上已经摆了几样清淡可口小菜,并一大碗熬得不见米粒的稠米粥。
顾衡毫不客气的一扫而光,转过身就蒙头大睡。直到第二天傍晚时才慢腾腾地起身,披着一件曳地的半旧长衫坐在窗前,看院子里一丛半尺高的绿叶芭蕉。
许是心境不同,这块巴掌大的小园子在夕阳下郁郁葱葱。刚过了一个冬天的灌木丛当中有不知名的小虫,伏在草叶深处高一声低一声的鸣叫。就连巷口不时传来挑担小贩的叫卖声,都显得那样悠扬可爱。
顾瑛端着针线筐子正进门,一眼就望到神情倦怠脉脉无声的人,忙几步跨过来笑道:“哥哥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不吱个声?祖母怕打扰你安歇,这两天都让我们垫着脚尖走路。”
女郎穿着一身翠蓝色的对襟儿外裳,行动间偶尔会露出纤细柔韧的腰身。顾衡抬头看着她的弯眉笑眼,心底一副肠子又酸又软,喃喃道:“哪至于此……”
顾瑛见他已经全清醒,心头说不出的欢喜,就将屋子所有的窗子全部打开好透风。
这处赁居的宅子虽然小巧,但是建得极为别致。将窗户打开后南北通透,屋前屋后所植树木散发的清香就扑面而来。眼下正值初春,虽然比不上莱州老家的润泽宽阔,也有值得赏玩的地方。
夹带花香的细风一鼓一鼓地扬进来,顾瑛的脸上透着笑意,“祖母由钱师傅陪着,到郊外潭柘寺烧香去了。听说在寺后的集云峰上有一座龙潭,有人曾经看见潭中有龙出没,其香火灵的不得了。祖母就想为你去求一支平安签……”
会试的结果没有出来,大家心头都有些七上八下。张老太太一辈子信佛,在老家每个月的初一十五都要到寒同山的资圣寺里参拜。所以一听说潭柘寺的菩萨灵验,一大早就让钱师傅陪着出门了。
顾瑛手脚麻利地从厨房端过来一钵熬得香浓四溢的鸡粥,柔声笑道:“我仔细打听过,才从贡院出来的人身子都虚的很,头几天都只能喝粥。这锅里的浮油我都撇干净了,清亮亮的如同白水。哥哥不管喜不喜欢,多少都要用一点。”
有这番心意在里头,一份鸡粥硬是让顾衡尝出甜味来。
他见周围无人,也无人会笑话自己的猖狂,便低头悄悄道:“这场应试……我有五分把握,若是真的中了,咱们一家子兴许要长久留在京城。我刚才仔细想了一下,既然要留下就要做留下的打算!”
在顾瑛单纯的心目当中,这天底下就没有比哥哥更能干的人。
既然他说有五分把握,那么就是有七成的可能会得中。她一时喜得双眼都亮堂起来,也俯下身子悄悄道:“……祖母原先说过,这回即便不能中也让你历练了胆子。只这一条,这趟京城之行就算没有白来。”
顾衡经历过梦中那场劫难,觉得人世间唯有生老病死才是大事,唯有眼前女子的笑靥才是此生唯一的救赎。
他轻咳一声,掩住喉中些微哽咽,不自在地左顾右盼,“祖母惯着我,你也只知一味惯着我。既然如此,那就要惯着我一辈子,无论生死绝不能半途撒手……”
顾瑛笑得杏眼都眯成一弯月牙,低头把一件细棉葛布裁成的春衫比划在顾衡的身上,低声道:“……只要哥哥不嫌弃,让我惯多久都行!”
顾衡知道这个女子骨子里的耿直,但凡出口的每个字都比真金还金。
就趁着无人大着胆子捉着她的指尖道:“我和祖母商量过,不管有没有你父母的下落,回莱州后就找户人家帮你改换户籍。到时候我们俩就邀请一些相熟的亲眷,简简单单地成礼,你千万不要觉得委屈才好。”
女郎的手并不细腻滑润,纤长有力的指肚上有薄薄的一层茧子。隔着一层皮肤,温热的脉搏蓬勃有力的跳着。再不像那场大梦里,潜藏的心思如同裹在冰寒的雪水里,让人永远只能感到若即若离。
有些话说出口后就变得简单许多,惶急的心也慢慢安定下来。
顾衡俯首认真地看过来,“再往后,我就带着你和祖母在京中长住。我全无背景,最开始时多半只能任一些没什么品级的小职位。等我熬上几年有了资历,就到吏部请求外放为偏僻地方的知县,那时候我们的日子就松快了。”
顾瑛的耳朵根子都红了,心头却是从未有过的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