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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第1页)

但渐离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放弃唾手可得的荣耀,成为王室的首席乐师和在乐会上得到同行的尊敬,不是每一个乐者梦寐以求的吗?既然对现状不满,就是应该积极去改变才是。

她一心想要夺回应属于她父亲的荣耀,可如今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自从那日沐浴时眼前出现了恐怖景象,这些场景就时时浮现,挥之不去。

她仿佛正亲历着那些本已忘记的过去‐‐父母倒在血泊之中,身上到处都是血窟窿;弟弟在波浪滔天中挣扎,可最终却被海浪吞噬。

这些明明已经遗忘的恐怖的场景,此时却折磨的她几近崩溃。因而当渐离出现在黄金台时,两眼乌青,脸色惨白,甚至必须要在小僮的搀扶下,才能勉强行走。

&ldo;这就是高渐离啊?身量倒还可以,只是这一脸衰相,也配入我的美男榜?&rdo;徐默明显不悦,她觉得师姐是在耍她。而沁芳见渐离脸上病色,想想布帛上的吩咐,倒是明了。

&ldo;铮‐‐&rdo;只听一声拨弦。见一老者,白发白眉白须,正端坐于一架琴后。此人姓白名遥,在前几届乐会中拔得头筹,江湖名声甚盛。但亦有传言,当年高潺隐世,便是这白遥所迫。

白遥枯瘦的手,轻拨过面前琴弦,竟如天籁。那如枯树枝一般的手指,顷刻间便爆发出了强大的活力,似水中新生的锦鲤,似云中翱翔的鸿鹄,逍遥,畅快。琴声亦时如巍巍高山,时如潺潺流水。所奏曲目正是因伯牙子期的知音之谊而闻名于世的《高山流水》。

一曲毕,听者纷纷拍手叫好,而这美妙的乐曲亦吸引了诸多燕地百姓,他们虽不懂乐理,但听着舒服,连说好听。

只是渐离虽说此时已身心俱疲,却也清楚地知道白遥奏《高山流水》是多么可笑。如果可以,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揭穿这个伪君子,为父正名。只是此刻偏偏浑身酸软,目光溃散,连站起来说话的气力都没有;偏偏白遥的表演又那么成功。

白遥对听众的反应很是满意,在一片欢呼声中走至渐离身后,沉声道:&ldo;这位后生,似乎面色有点不好,可是身体不适?&rdo;似乎是关切的话语,可是渐离好歹在后宫摸爬滚打了三年,含讽带刺的话听得多了,此时如何听不出这话中的得意。

不想进了江湖还得拿出昔日在秦宫里察言观色、曲意逢迎的本事来。渐离只得苦笑道:&ldo;承蒙白前辈关怀,晚生只是近来有些睡不好&rdo;她刻意补充了一句,&ldo;不过,不会影响今日的乐会的。&rdo;

&ldo;是吗?那就好。&rdo;白遥随即落座,还不忘用那双混浊的鱼泡眼狠狠剜了一眼渐离。心想这&ldo;忆苦思甜&rdo;不愧为岭南邪药,效果当真显着。

随后又是几位乐师,不同国家,不同年龄,不同乐器…一直到了渐离。

&ldo;高先生,该您献艺了。&rdo;小僮提醒道。

&ldo;莫离。&rdo;刚刚起身,父母的声音又忽然在头脑中响起,紧接着又是那幅血腥的画面,让她头皮一麻,又瘫倒在地。

看热闹的人群议论纷纷,如蚊鸣的聒噪吵得渐离愈发头疼。

&ldo;什么高家后人,我看根本是名不副实!&rdo;一个看客嚷道。接着,起哄的声音越来越大。渐离抿紧嘴唇,心中暗道不好,难道自己又要坐以待毙不成?

正在台上台下僵持不下之时,一股浓郁的酒香打破了这一僵局,它好似有着生命,越过喧闹的人群,直冲黄金台上每个人的鼻腔。有些身体不支的老乐师,仅是闻到这种气味,就已醉得不省人事。

对于久居蓟都的人而言,这种神奇的酒香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此酒名唤燕云烈,属瑞氓膏,诞生于燕昭王年间,香醇至极,且后劲极大,非酒量极好之人不能饮。燕云烈的酿造之法本极为繁复,对于酒曲的纯度以及酿造的时间等条件都要求极高,因此在燕云烈诞生之初,产量少之又少,惟燕国蓟都可酿,惟燕地权贵可享。可随着时代的变迁,制作方法也由繁至简,燕云烈再不是燕国贵族的专享,而是遍布七国各个阶层,可好饮之人仍是只认燕地所酿。

而这酒香,正是以燕国古法酿造,且密封窖藏了至少三十年的燕云烈。

众人循香望去,只见一青衫男子,剑眉横起,目如流星,虽一袭书生门客装扮,但看浑身的俊朗神气,便知晓必是位江湖人。

&ldo;你是什么人?竟敢携烈酒擅闯黄金台这样的高雅之地,实在是对音乐的大不敬!&rdo;白遥怒斥那青年。

青年放下酒坛,施了一礼道:&ldo;晚辈荆轲,此番前来并非为了引诸位不悦,只是见有人违背乐会举行的初衷,做下不齿的勾当,实在无法忍耐,遂来此搭救受害之人。&rdo;说罢,他将目光投向渐离。

只见渐离嗅过酒香之后,反倒精神了许多。荆轲明白燕云烈起了效果,于是提起酒坛,步至渐离面前,&ldo;渐离,饮乎?&rdo;

渐离也没多想此人究竟是何来历,又是如何知道&ldo;渐离&rdo;这个名字的,脑子里只剩下这熟悉的酒香,抱起坛子直接就往嘴里灌。没一会儿工夫,这一大坛陈年佳酿就见了底。

饮罢,渐离瞧瞧手中的空坛子,竟顿觉神清气慡,萦绕眼前挥之不去的噩梦也烟消云散。

&ldo;好酒。多谢。&rdo;她道。渐离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没事,但她明白,是面前这个叫荆轲的人救的她。她昂首,四目相对。

&ldo;渐离不必如此,若真要谢,以一曲酬此酒,可好?&rdo;荆轲道。

渐离点点头,回身取了璇玑筑和特制的象牙板。右手抱筑,左手执板,只见象牙板轻轻划过十三根弦,以楚地蚕丝为原料的筑弦发出清脆的乐音。仅仅是一个试音的过程,已让众人听的痴了。

她依稀记得,小时候,每年过年,父亲都会在家门口的老树下挖出头年埋的燕云烈,而母亲则在厨房里准备丰盛的饭菜,自己和弟弟呢,和村里的小孩玩闹够了,就偷偷溜回家,趁爹娘不注意偷酒喝。每次父亲发现了,总会教育一番&ldo;小孩子不能喝酒&rdo;的道理,但从未因此而责罚他们姐弟。如今想想,童年的时光,实在太过美好。

&ldo;谁谓尔无羊?三百维群。谁谓尔无牛?九十其犉。

尔羊来思,其角濈濈。尔牛来思,其耳湿湿。

牧人乃梦,众维鱼矣,旐维旟矣。大人占之:

众维鱼矣,实为丰年;旐维旟矣,室家溱溱。&rdo;

渐离记得父亲常击这支《无羊》,说它意喻来年丰收,是对未来的祝愿。那时,母亲领着自己和弟弟跟着唱,红泥小火映着一家四口的脸庞。父亲说过,无论到了何种艰难的境地,都要对未来有所期待。

一曲奏毕,渐离眼眶竟有些许湿润。她凝神细听,只觉仍有星星点点的音调回荡在黄金台的漆金铜柱之间。再抬眸,琼楼玉宇下,不知几时已是人密如蚁,有不少还喘着粗气,显然是从大老远一路跑来的。上到官宦富绅,乐中高手,下至平民百姓,乞儿伶姬,无一不是静默且欢欣的‐‐他们在回味,回味那曲子,以及那曲子牵起的虽已流逝却珍重至今的记忆,和对未知的将来的无限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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