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吃饭。”他说:“鸡肉粥,煮烂。我要洗澡,叫刘婶给我铺好床,我要睡觉。”
老天祖宗,这么多天他终于肯开口,沈启明笑在脸上,忙不迭跑去照做,出屋后又恍地折回头,小人之心的揣测这是沈聆染支开他的借口。
“我不会跑。”沈聆染冰冰冷冷地说:“我要是想走,你们谁都留不住。”
路在眼前,脚在自己身上,他要真有那样狠的心,三天前就追他师兄一块儿去了。
“不……不是。”
沈启明为难磕磕绊绊,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是怕他小叔自我了断。
饭和床都得等一会儿,沈聆染走出祠堂门,脚踩地面发虚,晨光熹微照在身上,蹲在门口的三秋花被惊走,他摇晃着往浴室去。
沈启明在院里疯跑一通吩咐完,又回到浴室门口守着,听着里头哗啦水声,心里稍安。厨房灶上煨着软烂鸡肉粥,段文秀亲自给端来,还拌了碟清甜爽口的黄瓜丝,刘婶给他把床铺好,又拿暖风机烘的软热。
沈宛鸿拄着拐杖坐在桌前,沈睦先在旁边陪着,李佳颖段文秀,沈家的人都聚在这里比开会还齐,饭房静默,针落可闻,谁都不说话,连二宝都不吭声。
沈聆染低垂眼皮嚼黄瓜丝喝粥,不理会一大家子人或是欣慰或是忧心的繁杂目光。吃完了椅子剌地,自顾自起身回屋睡觉,没发脾气也不发一言。
关了三天出来吃顿饱饭,这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
沈启明守在床边,鸡啄米似的打盹,见他睁开眼说:“小叔,爷爷找你。”
沈聆染点了点头,把额前头发使劲往后拨到后脑勺,露出光洁额头和清晰五官,下床换了衣服。
出门时沈启明站在门口。这些天他亦步亦趋跟着沈聆染也大抵明白对方什么意思。
“你放心。”他说:“我的情感消耗完了,不会再摆布自己。”
正厅大门敞开,天光亮堂,沈宛鸿坐在堂前主位,膝上靠着根龙头拐杖,一场大病叫他苍老,旁边位子空着,下方按辈分递坐。
沈聆染进门,径直走向堂前另一个空位置,百岁和田黄搁在手边,盖子打开了,黄玉泛柔光。
这位子是给他留的,镯子也是给他准备的,沈家传人除了他沈宛鸿没考虑过旁人。
所有目光都随他进门聚来,沈聆染拿起盒子里的玉镯眼睛也不眨的往手上套。
二嫂说:“你等等,我给你去拿雪花膏。”
他没说话也没等,就这么一言不发的硬生生忍了削皮挫骨的疼。
上一次他不喊,是为了撑住场面,幼稚的傲气作祟叫他不能喊。这一次不喊,是他根本就喊不出来,就像是吃了疼的孩子,只有在最亲近人身边,才会有撒娇式放声大哭的软弱。
以后没有人在跟他拔老根儿,没有人为了哄他一笑豁干湖水抓鱼……他再没有那个惯他上房揭瓦闯祸骂街,请他看月亮的人了。
血珠从擦掉的油皮缝里往外冒,沈宛鸿没了话说,段文秀一脸揪心。沈聆染目光平静,平静又疏离扫过面无表情的沈睦先和紧眉的李佳颖,他说:“我还活着。”
“并且以后会一直活着,让你们失望了。”
灯笼高挂,春联贴起,纷扬大雪让天地沉静,举目白茫,又清又冷。
顶着这样的天到了年三十,今年祭拜洒扫收拾照样由段文秀负责,从生日宴后她就没停下忙,不到半个月人瘦了三圈。
年夜饭张罗一大桌子,勺筷碰碗碟,吃的安静又沉闷,吃完饭沈睦先带二宝出门放炮,女眷在厨房包饺子,其余人要不出门搓麻将要不回房休息。
沈聆染喝了点酒,沈启明怕雪天路滑他不留神摔跤,顺路把人送回去。地上积雪一掌厚,昏暗灯光照着小路,沈聆染舍近求远顺正门影壁后的池塘绕回房间。
沈启明见他坐在冰凉的石面上,难受仰着头,大概是醉的恍惚,连坐都坐不稳,夜很静,雪落无声,沈聆染沉默半晌,突然低低说:“梁堂语,我头疼。”
这是半个月来,他第一次提那个名字,沈启明听见了,一路跟来的沈宛鸿也听见了。
正月初六,沈启明大清早就把他小叔从被窝里拉出来出门听书,街上到处都是硝烟味和纸屑,茶楼里座无虚席,沈聆染厌烦吵闹,又觉《隋唐英雄》没意思,听到一半就要回来。
沈启明拦着,挡着,出门后又要带他去喝茶又要请吃酥油果子,沈聆染觉这殷切阻止下有阴谋,坚持要回家睡觉。
一进大门,沈启明开始喧嚣吵闹,似乎要叫全院听见,沈聆染趁其不备,突破阻拦快跑两步回屋。
踏进门槛正碰见他二嫂在屋里翻找,门敞开着,三秋花在门口探头,场面一度停滞。
段文秀被当场撞破脸涨通红,窘迫站在原地,手中拿着藏蓝云纹的小盒子,不敢看他,又怕他质问,支支吾吾解释:“爸说了,咱们沈家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不占人便宜,那些贵重宝贝的东西,得给还回去。”
沈聆染站在门口,面无表情从地上那些东西上一件件扫过。
朱砂手串,鸡血石,包括借的《画论》和买的棉衣棉鞋都找了出来……
沈启明急急追来,却只能站在旁边搓手不安,怕他小叔生气,怕他怒发冲冠去找爷爷理论。
他二嫂受谁的命令不用多说,沈聆染眼皮低垂,没有阻止也没有叫骂,转身出去,默认了这场“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