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逸泽送了马瑞出去,转回来再来寻婉初。却见她蜷膝坐在长廊下的栏椅上,微露着一双眼睛,脸颊都埋在膝盖里。仿佛是从黑暗的甬道里突然走到正午的太阳下头,整个人呆呆傻傻的。
长廊的对面正是两人的墓碑。
他走过去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婉初目光本落在对面的墓碑上,这时候偏过头来看他。他才看见她腮上晶莹莹的一片,膝上那一处软纱也都比旁边的色深些。原来是默默地在哭。
荣逸泽取了手帕,给她擦眼泪:“伯母怕不想看着你哭。你看她总算有个好归宿。”
婉初接过手帕自己擦了擦,缓缓揽住他的腰,把下颌搭在他肩上,半晌才道:“这些日子我想了很久,在想那个孩子,在想我母亲……
“其实我从小就恨她,只是我从来不敢承认,因为觉得她可怜。后来以为她又骗了我,所以我就索性堂而皇之地恨她了。”
荣逸泽知道她一直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清,直到要把自己绕到作茧自缚的地步。正想劝慰她,却听见她又说:“你不知道,从她带我走的那天,我就觉得自己被遗弃了,是她让阿玛遗弃了我。她总时不时地自嘲‘弃妇’的身份,分分钟钟地叫我不能忘,我们都是被遗弃的。后来除了功课,她也不大管我。”
她顿了顿,苦笑了一声,涩涩道:“连第一回来月事,都是家里的女仆教我的……我特别害怕走她的老路,于是就想着办法同她不一样。后来阿玛病危的时候,叫我回来,你不知道我多高兴,因为终于可以离开她了。
“我总怕人家对我太好,又怕人家对我不好。然后就更不愿意同人交往。我想,如果没人同我好,有一天他们对我不好的时候,我也不会像她一样那样疯。可别人对我好了,我又发疯地想对他更好,生怕他有一天对我不好了。你说我是不是很矛盾?”
他肩上那一处很快又湿润了,她仿佛有许多的话,非要一股脑儿都说给他听。他总是心疼她,听这些都止不住心底一牵一牵地疼。
“我明明知道她的不得已、她的不甘心,可还是不能理解她,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去恨她。我对自己说,这是人之常情。一转念想到我自己,我知道,那孩子总有一天,也会这样恨我。就算他知道我的不得已、我的苦处,也一样不会原谅我的遗弃。
“所以慕泽,我不能丢了那孩子,我不能去骗他,我想同他说真话。告诉他就算我同他父亲不能生活在一起,他也是有母亲的,他受的疼爱不会比旁的孩子少一分,他不是被母亲遗弃的孩子。”
婉初从他怀里退出来,抬起眸子看他,反握住他的手,握得有些紧,显得有些踯躅和紧张。
“母亲那些余情或者心结不过都是在伤自己,伤身边关心你的人。等到有一天终于厌倦了,却已经学不会怎样去正常地爱别人了。她总算幸运,有人这样迁就她、等她。我也这样幸运,你一直这样迁就纵容我。所以我很怕这样的决定对你不公平,让你觉得委屈。”
荣逸泽微微地笑着望着她,眼里尽是温柔的笑影:“这样很好,婉初,真的。”
婉初抿唇犹豫了一下,又道:“我还有一件事情,想同你商量。那些金子……其实,我不是真想霸占着那些东西。阿玛遗言我不能不听,但我能体会到他们这些带兵放马人的难处,往大处说,大哥总还不是一个那么不堪的人。
“所以我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把那钱分出一部分办银行,贷款给他修铁路也好,办学校、做慈善也好,只要用在正途,也算有了个好去处。”
说到这里,她又恳切地望了望他:“至于剩下的,我想分成两半,一半给那孩子。他们这些带兵打仗的,荣枯胜败有时候不过是朝夕指顾间的事情,我不能不给他打算。另一半……”她忽然两颊浮出些羞涩,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头随着声音低了一低,幽幽道,“另一半留给咱们的孩子。”
荣逸泽微微发怔,倒是不在意她怎么安排处置那些金子,而是被那句“咱们的孩子”震得有些发晕。他们的孩子?真的有孩子了?真的也在世间有了那么一件他们共有的东西了吗?
婉初没等到他的回应,心里有些忐忑,抬头望了望他,却见他怅惘的模样,小心翼翼道:“你是不是不高兴?”
荣逸泽这才灵魂归位般忽然将她抱起来转了几圈,方才把她落在地上,不可置信道:“是我当爸爸了吗?”
婉初刚才被他一吓,哭笑不得,看他难得地泛着呆傻的模样,轻笑着点点头,带着一点娇嗔:“你不是一直盼着的吗?”
荣逸泽还没省悟过来她话间的意思。婉初轻捏了他的鼻子:“谁晚上总嘀嘀咕咕地说要个孩子?”
“原来你装睡呢?”他低头浅笑。
婉初的脸霎时烧红了,嗔怪了一句:“要不装睡,还不知道你还要怎样呢……”
他只是高兴得没了分寸,不管不顾地抱着她,再怎么样都不想松手。
时光宕然来去仿佛一个长长的轮回,他们能在这里、在一起,不用隔着声嘶力竭的临渊忐忑,也不用隔着生死只能到奈何桥上徘徊等待。就在这一生、就在这一世,有多好。从前再多的苦难,都叫人感恩,也都算得命运的眷顾。
孝期过后,两个人打点好行装预备回晋原结婚。临行前婉初想要见一见金令仪同她告别。去了两趟寝室,总没遇着人。顾忌到母亲,婉初没有留兰庭的住处,给舍监太太留了荣逸泽在定州的一个宾馆的长包房的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