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小时候,有一回晚上陪着她去园子里“探险”。那一回他们就躲在一丛白兰花树丛里,头上正好露出一片天。
只那巴掌大的一片天,就布着好几颗星星。他那时候听说过天上的星星都是有名字的,婉初又总在他面前充着“老师”的排场,所以很想问她:“姐姐,那颗星星叫什么?”
可每次开口,她都拿着手指竖在嫣红的小嘴中央长“嘘”一下,叫他别出声。顺着那嘘声而来的,还有浓得化不开的稠稠的香气,都分不清是四周包围着的白兰花的香味,还是她刚沐浴过还潮湿着的头发的水香。
就这样,他一直没得过机会问她。后来,便没有了机会。
“孩子好吗?”婉初走得累了,停下来顺了顺气,突然问他。
代齐怔了一怔,完全没想到她会主动问起孩子的事情,颇有些受宠若惊,一时间只能说:“嗯,好。他很好。”
婉初笑了笑,接着居然浮出一点歉意的神色来:“本来打算等他周岁的时候,陪他过生日。现在我有了身子,那时候估计不能成行了。你替我跟他道歉,我会叫人送礼物过去。”
代齐更不能消化她话里的意思,她不是一直坚定地要他告诉孩子,他母亲已经死了吗?
婉初却依然笑着,仿佛一点没留意到他脸上的讶异。擦了擦额,其实同他说起孩子的事情来,多少有些心虚。她试着去做一个母亲应该去做的事情,又怕自己做得不好。
“你身上有他的小像吗?”
代齐“哦”了一声。他身上真的就有带着圆子的相片,临来京州前照的。那时候不知怎么的,突然想给他照张相片。他自己带在身上,时时要看看。却没料到,她会主动要看。
他迟疑了一下,从口袋里取了两张小像出来。一张是圆子的独身照,另一张是他抱着圆子的合影。他手上略一停滞,只把圆子的单身相片递给她。
婉初看了看,脸上笑得越发温柔:“长高了不少。”接着又望了望他手里,“那一张也给我看看。”
代齐只好也递给她,小心地分辨她的神色,见她依旧笑意不减,赞道:“这张照得也好。”倒让他一时间不能体会她是在夸奖谁。
婉初把相片又在手里摩挲了一阵,看了又看,复又抬起眸子望向他,很有一分熟不拘礼地笑问他:“照片给我,好不好?”
那目光灼灼殷切,就如同小时候她盯着自己说:“叫姐姐捏捏脸好不好?”
突然他觉得脸上升了热意,将头偏了一偏,极力做着平静的声音,一脸的漫不经心,道:“你若喜欢就留下。”
婉初笑意更盛,目光停在照片上。
他却忍不住多说了几句:“现在能扶着东西站起来了。听嬷嬷们说,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要开始走路了。”
婉初点点头,嘴角噙着笑,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他:“是不是快要请启蒙的先生了?我原先的国文老师在汉浦大学做教授,我回头请他给介绍一位先生?”
代齐本想说,一岁不到的娃娃,请大学的先生来教字未免有些过了。可看她那认真的模样,却是不忍心驳她的好意,只好含含混混地“嗯”了一声。
婉初抬头看了看,原来两人已经走出了花园。婉初深深吸了口气,仿佛是有些累的样子。
“你有了身子,早些回去吧。不知道舞会要开到什么时候。”
婉初点点头,道:“嗯,我去同主人打声招呼,真是有些乏了。”
“你路上小心。”
婉初听他这样说,忽而笑起来,仿佛是饱蘸了浓墨的笔在他心头滴了一滴,快速地洇染过一片。“你快进去跳舞。刚才在后头,听到好多女孩子在打听你。”却是促狭地睇了他一眼,带着笑转身离去了。
她穿着一双白色半高跟扣带皮鞋,走在白石板上,发出不刺耳的“嘚、嘚”的声音。她身上披着的银灰色团花丝绸流苏披肩,那些丝丝缕缕的细密的流苏从她的小臂和腰间飘出来,齐齐地往后挥洒。他不知道她的洒脱是故作出来的随意,还是真的放开了怀抱。
只是她离开时的那一点嫣笑,成了他心头水墨山水的最后一笔渲染,是他一生吟唱的妙法莲花在时光里的最后一缕梵音。
是“霜鬓知他从此去,几度春风”的已失去;是“山远水重重,一笑难逢”的求不得;更是“但是有情皆满愿,更从何处着思量”的放不下的执着。
可,这就已算得上他的圆满,对他就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