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面临的,还是当年梁漱溟、陈独秀、毛泽东都一样看到的那个问题:对传统文化,我们该怎么办?摒弃、调和,还是改造使其重新翻身?‐‐若是改造,到底要怎么改法?
历史早晚会验证梁漱溟的理论,现在最需要的是思考。
梁漱溟一刻也没有停止思考。被赶下政治舞台后的几十年,他退回了书斋,做起了&ldo;书斋里的学问&rdo;。窗外红旗满天飞,口号震地响,他埋头灯下,撰写一生总结性的著作《人心与人生》和《东方学术概观》。当然,那场浩劫里,中国容不下一个书斋,他必然也逃不脱被游斗、抄家,但他一如既往地沉静,心平气和而冷峻地观察着这个荒谬的运动。对满天飞舞的漫骂攻击他的大字报不屑一顾,至多说一句:你们要批我,先看懂我的文章再说。只要条件允许,还是做他的学问,《儒佛异同论》便是白天扫厕所时构思,晚上在杂货房里写成的。
分组学习文化大革命,大家热烈发言,争先表达&ldo;坚决拥护&rdo;时,他认真阅读着报纸、文件,却始终不说一句话……
第121节:横眉‐‐傲然出世的&ldo;民族魂&rdo;(12)
抄家时,看着祖传的藏书字画被满腔激愤的红卫兵投入火中,看着夫人被罚跪在身旁,他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珍贵的图书化为灰烬……
批判他的会议中间休息时,他旁若无人地在政协礼堂练着太极拳……
1970年,梁漱溟被通知参加讨论&ldo;宪法修改草案&rdo;,他一眼看出草案的荒唐:居然规定林彪为毛泽东的接班人。那时一般人的胆早已经吓破了,谁也不敢说话,他挺身而出:&ldo;这次的草案中,不仅列有个人的名字,而且还规定好这个人就是接班人。这种做法是不妥当的。&rdo;震得会场鸦雀无声,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吓出了多少人满身的冷汗。
1974年,&ldo;批林批孔运动&rdo;风头正劲,作为有名的东方文化研究者,组织上责令梁漱溟出来表态。2月24日,梁漱溟衣冠整洁,手提皮包步入了礼堂。在讲台上站稳后,辟头就是一句:&ldo;我只批林,不批孔。今天我们应当如何来评论孔子?&rdo;他不管下面像是炸开了锅,花了八小时为大家好好上了堂全面诠释孔子文化的大课,说孔子在人类史上功大于过,即使有过,不少也是后儒之失,孔子不任其咎‐‐他把批判会当成了课堂。会议主题马上由&ldo;批林批孔&rdo;变成了&ldo;批林批孔捎带批梁&rdo;。2月到9月,大小批判会总计100多次。9月底,批梁运动算是收兵,最后总结性的集中批判大会上,组织者觉得梁漱溟该老实认罪了,特意问他可有感想,梁漱溟一字一句地回答说:&ldo;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rdo;主持人勒令他解释,他说:&ldo;&lso;匹夫&rso;就是独人一个,无权无势,他的最后一着只是坚信他自己的&lso;志&rso;。什么都可以夺掉他的,但这个&lso;志&rso;没法夺掉,就是把他这个人消灭掉,也无法夺掉!&rdo;
历史还记载了,他是在&ldo;两个凡是&rdo;氛围中发表公开讲话否定文革的第一人。
正是这种骨气,深深折服了大洋彼岸的美国学者艾恺,他由衷地赞叹:&ldo;在近代中国,只有他一个人保持了儒者的传统和骨气。&rdo;所以他把自己研究梁漱溟的著作命名为《最后的儒家》。1980年,他终于见到了这位研究对象。那时正值暑天,而梁漱溟依然穿着一袭长袍。
但一见面,梁漱溟就声明他是一个佛教徒,并且说有个多年的心愿:&ldo;隐居山寺过一个僧人的生活&rdo;。
艾恺指出,他曾经在1921年公开宣布抛弃佛家而转向儒家。梁漱溟和蔼地说:&ldo;这没关系,我抛弃了佛家,但又没有抛弃它。&rdo;
这禅宗机锋一般的话头,不知艾恺是否能理解。或者,那个著名的佛教典故能解释这句话。当年地藏王证得菩提,原本可以成佛,但见众生苦难,便生大慈悲心,发下大愿:&ldo;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rdo;。
梁漱溟心里,佛儒原是一样,都是救世的手段,不过目前需要的只是儒学罢了。在他看来,众生皆是悲哀,他说过:&ldo;我并不以人类生活有什么好,……我很晓得人类是无论如何不能得救的,除非他自己解破了根本二执‐‐我执、法执。&rdo;他眼中,众生皆苦,农民苦、工人苦、军阀苦、政客苦、文人苦、陈独秀苦、胡适苦、国民党苦、共产党苦、红卫兵苦,甚至毛泽东也苦,当然他自己一样的苦。但他已经找到了能救济这苦世的法门‐‐孔子的儒学,这法门正如观世音菩萨净瓶里的甘霖;而这净瓶,梁漱溟看来,如今正在自己手中。
他看着面前高鼻凹眼的艾恺,有没有想起当年说过的话呢:
&ldo;我又看着西洋人可怜,他们当此物质的疲敝,要想得精神的恢复,而他们所谓精神又不过是希伯来那点东西,左冲右突不出此圈,真是所谓未闻大道,我不应当导他们于孔子这一条路来吗?&rdo;
圈椅上,八十七高龄的梁漱溟正襟危坐,鼻梁高耸,嘴唇紧抿、目光深邃中带着些冷冷的傲气。
八年后,梁漱溟的人生大幕垂下,最后一句话是:&ldo;我太疲倦了,我要休息。&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