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您这么晚上山,竟是来礼佛的么?那便跟我来吧……”
池逾背着池在,将谷蕴真留在身后。走在幽幽的长廊上,池在攥着他肩膀上的衣料,不安道:“哥哥……”
连敢摸老虎屁|股的苏见微都噤若寒蝉,只畏缩地用黑眼睛不时打量一下旁边的池逾。池逾的侧脸毫无表情,目视前方,似乎那远处亮起的一间厢房里并非躺着什么恐怖来源。
那房间的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一个身量修长、体格窈窕的女孩端着水盆走出来,她方一抬头,面色顿时一变,启唇,却不敢发出声音,只用口型说道:“待一会儿再进去!”
池逾冷笑一声,雪月与苏见微、池在的脸上不约而同地显出惶恐畏惧的表情,似乎这一声惊动了什么怪物似的。“哐当”一声,池逾又踢开亮灯禅房隔壁的那间的门,他将池在送进去,小心地放在椅子上。
雪月跟进来,压低声音说:“你干什么呀!太太原就睡前脾气最差,又因你们一整天不见人影儿,就憋这口气等着呢,你偏这时候来闹!好歹顺着一点儿太太的心,她也不会那样――”
“闭嘴。”池逾眉眼间染着极为不耐烦的情绪,冷冷地打断了雪月语重心长的劝解。他不笑时,眼尾的勾就变成锋利的刀,并不柔和,反倒显得极为淡漠。雪月登时没了言语,眼睁睁看着池逾一句话都不说,直接甩手出了房门。
她在原地站了许久,偏头又看到池在肿得老高的脚踝,眼中微微一闪,蹲下去查看。池在看着雪月落寞的眉睫,忍不住出声道:“雪月姐姐,不用再看一遍,上过药了,我没事的。”
“有没有大事,你怎么会知道?只有我这种三天两头就容易弄伤的奴才才最清楚!”雪月睫羽微颤,缓缓地动了动红唇,低声说道,“我们这些人自然生来就下|贱,不服侍你们,又能去哪里呢?”
池在识大体,懂分寸。这种情况她着实不好说话,只好默默无言。只是再抬头时,似乎看到她那个素来风风火火、没心没肺的雪月姐姐,娇花软玉般的脸颊上,隐隐约约有一道晶亮的泪痕在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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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逾从池在的借住厢房里出来后,一步不慢地转身去敲隔壁的房门。敲门时,他又厌恶起这些无所不在的麻烦规矩来,扣门必须扣九下,一长一短,韵律还需对应着不知从哪流传下来的、荒诞无稽的招归令。
有病?有病!
但池逾还是如数敲了九下。
里头传来一道枯萎嘶哑的声音,音色像土地裂开的噪音,音质又如同泥土翻搅时的粘腻,听之令人十分不适。这时候,他才知道,那些人世间最美妙的曲调何以被推崇得那么高。
那道声音一字一顿地说:“进、来。”
池逾无声地推开门,门尚未完全被打开,一股混着中药与铁锈的怪味就鬼魅般飘出来,他微微皱了皱眉,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
这禅房布置也十分简陋,只是一张木床和桌椅,摆设滥竽充数,做工粗制滥造。因为池家经常来此还愿,住持特地为池夫人做了一座精致的还愿台,供奉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此时炉里正燃细香。
池夫人就隔着一段不可逾越的距离,用混浊的眼珠与动弹不得的大半个残躯,血泪并发地、日日以目光与精神为介质,疯魔似的盯着那尊济世救人的菩萨,嘴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信徒还愿谢恩的那几句话。
“香残花尽,物是人非,待数十年,盼离人归,信女文绣,再拜再愿。”
“……信女文绣,再拜再愿。”
“……再拜再愿。”
那只粉色缠桃的香囊摆在池夫人的枕边,里头的香料早已腐坏失效,只因她嗅不到气味,所以一直以为它完好无损,对它视若珍宝。她年年命池逾送去给出元方丈用作信物,算这么一回卦,卜一卜远方的人会不会回来。
她以为这只香囊还是十六岁时她送给他的样子,却不知道它早已变得破旧寒酸。
池逾走近前去,垂眸看着自己几近魔怔、垂垂老矣的母亲,他静默片刻,屈膝,重重地跪了下去。
膝盖在水泥地板上撞出闷响,才吸引了池夫人涣散的注意力。她其实已经病入膏肓,集中注意力对一个六十多岁的重症病人来说是一件难于上青天的事。池夫人唯二还反应灵敏的两件事,第一是拜神求佛盼君归,第二则是池逾。
不是疼爱池逾。
池夫人斜着一双昏花的眼睛,于朦胧光影中看清楚了跪在床头的池逾,那深邃的眉眼,英挺的鼻梁,微弯的眼角,风流潇洒的五官……无不像极了她记忆中年轻时的那个人。
她的声音沙哑又难听,似乎是从破烂的喉咙里生生磨出来的嗓音,她用刺耳的声音冷冷地问道:“池毁约,你今天又去哪里苟且偷安了?”
池逾待她说完,停了一会,才回答:“风露镇昌夏街。”
池夫人蓦地尖声一笑,刻毒的目光自池逾的额头滑到他修长的手上,她说:“带着你亲妹妹和外甥,去那种地方混?你连畜生都不如!”
池逾动了动嘴唇,但并未说话,池夫人的语气忽地温和下来,但嗓音依旧扎人地尖锐,她毫无知觉地倚靠在枕头上,低头看着池逾的脸与手,心中燃起无边无际的大火,错乱地唤道:“池逾期?池逾期?你过来。”